安肃侯虽为守疆之吏,但凶名赫赫,对藩王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震慑。如今安肃侯已亡,他们便再无顾忌了。河间王觉得出兵的时机已然成熟,与燕王商讨,准备即刻发兵。
世家虽然如今还牢牢把控着中军,但自从藩王镇后,对地方军队上的影响力已经几近于无了。目前还在世家掌控中的地方军不过一个并州、一个扬州、一个益州。扬州、益州皆在南方,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一贯强悍的并州军在与安肃侯的对峙中也已元气大伤,难成气候。
至于中军,以保卫京师、护卫皇族为职,少有出战的机会,战斗力实在有限,不足为惧。中军中唯一有些战斗力的营队还在庶族将士的手中,世家指挥不动。
士族,奢靡*,不务实政,又因多近亲联姻,身体羸弱,早已不堪一击,如今也是该给这些累世积累的辉煌,动动土的时候了!
几人各自从自己的封地发兵,为了分散士族的注意力,分三条路线进军京师。
慕容氏愿为先锋,燕王欣然允之。
鲜卑族骁勇善战,几乎人人提刀能上马。忽尼耶如今是燕王的亲信,燕王信任他的忠心也依赖他的谋略,所以需时刻紧跟燕王左右。慕容氏便另派出了一名年轻将领石兰统帅先锋军。石兰乃单于慕容曲三子,天生神力,骑马射猎仿佛生来会。四岁曾独自猎鹿,十岁更是单枪匹马地毙了虎,深受慕容曲的喜。此次有那么好的机会可以积累军功和威望,慕容曲自然不会忘了他。
然此子生性残暴好杀,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身边伺候的婢人从小到大更是打死打伤无数。
忽尼耶知道被委命为先锋军统帅的人是他时,便知道大事不好,只可惜木已成舟,先锋军已经出发。
世家收到河间王起兵消息的时候,并州已经告急。世家忙集结起中军的中坚力量,准备应对河间王的攻城。
世家与宗王的矛盾自他们藩开始一直存在,他们想不明白为何宗王会选在此时突然发难!难道是因为如今皇室再无人为其撑腰,害怕世家夺其领兵权,所以才先发制人?
然而,还未等世家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听说另外又有两个藩王也已揭竿起兵,其中一支队伍甚至已经一路打到了洛阳城。按照这个速度,破京也不过是一两日的时间。
世家这下彻底慌了神。中军的战斗力他们自然也都心里有数。若是只有河间王,凭着人多他们也能搏上一搏。可如今是三个藩王同时起了兵,他们是断无胜算的。
此次藩王起兵,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若是战败,皇家或许安然无恙,他们这些世家重臣,却是难逃一死。如今士族谋害皇嗣的流言已在民间传得沸反盈天,假的也成真的了,何况本不假!他们此次棋差一招,便也只能愿赌服输!
朝堂再重要,到底比不上家族的百年基业。只要家族不倒,将来有的是机会重振门楣。如今江南扬州、建邺一带尚未分封出去,尚且还是士族的势力范围。裴相当机立断,立刻决定举家南迁。其他京师世家也纷纷响应。
对于皇室成员的去留,他们却持了不同意见。
裴相主张一并带走。毕竟有皇家他们才是正统,才有重整河山的机会,没有皇家他们便什么都不是!除非他们有兵力可以自己打下这天下!况且如今主弱臣强,正是掌握朝政的大好时机。
下臣却纷纷出言劝阻,他们认为藩王的清君侧毕竟只是一个好听的旗号。士族是死是活,是走是留,他们本身并不在意!士族不战而退,对他们来说,反倒是好事,省了兵力了!可若是连同皇室一同带走了,情况可不同了!清君侧,清君侧,“君”都没有了,他们还如何名正言顺得起来?“天子”在他们手中,藩王如何能够安心?不怕有一日,他们会如同曹操一般,挟天子以令诸侯吗?到时候,藩王必定会如同王八一样,对士族死死咬住不撒嘴。
裴相叹息不语,他也知道下臣们说的有理。他想要带走皇室,未尝不是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皇室对其他人来说是一面旗帜,可对他来说却不仅仅如此,还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们。这里有他从小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有他格外偏宠的外孙女。也许跟他的家族比起来,她们都不算什么,他甚至为了家族的利益毒杀了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外孙,可他毕竟还是他们的!他希望她们过得好,不希望他们遭遇任何的不测。
他想,他总是要试上一试的。即使带不走留着皇室血脉的人,但至少希望皇后可以跟着他走,毕竟她已经为家族付出了太多了!
时间太紧迫,他安排家里人先收拾东西,两个时辰后出发。他自己去见了皇后。
瑞庆帝已经不省人事了好些日子,每日只是靠着参药吊着一口气。皇后日日陪在正和殿,已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连长安也只有在每日去正和殿陪伴父皇的时候能看得到她。长安心里原本对她是有怨的,觉得她为母族谋划太多,对不起父皇的倾心相待。可如今的皇后,却让长安心中再也生不起半点的怨念。她的悲伤是如此真切,儿子的突然夭亡和丈夫的命不久矣使她整个人被掏空了一般,终日浑浑噩噩地如同行尸走肉。
只有长安过去的时候,她才看起来鲜活几分。她常常趁长安不注意的时候,用担忧又不舍的目光凝视她,仿佛次次都在道别!
长安看在眼里,心神不宁。有一次她拉着皇后的手像小时候一样依在她怀里,哽咽道“阿娘,你在想什么?我心中怕得很!我如今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离开我了!我受不了!”
皇后轻轻拍着她安慰道:“莫怕莫怕,阿娘什么事都没有!阿娘近来总是担心你!这人啊,一上了年纪操心。长安,王公子弟中,你有喜欢的没有?阿娘想让你把婚成了!唉,以前璟和倒是个好人选,可惜安肃侯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长安有些惊到了,磕磕巴巴道:“阿……阿娘,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还没及笄呢?”
“你如今离及笄也没有多久了,不碍什么的!阿娘只是没看到你嫁人总觉得不安心!”
长安不知道母后为何会在现在这种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母后的脖子,跟她脸贴着脸:“阿娘,你别担心,虽然阿兄不在了!可你还有我还有承儿啊!等把现在的困境熬过去了,我找个疼我我的好夫君,和他一起好好孝顺您!我们一起好好教养承儿,让他将来成为一个有为的君王!”
皇后叹息着搂过长安,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她不喜长安涉足政事,怕她将来不得善终。她总是希望长安能做个简单快乐的小公主,在宫里有亲人宠着惯着,出嫁后有夫君照顾疼,一生平安无忧。可惜如今这形势,她心里也清楚,落在长安肩头的重担早已无法卸去,她的女儿最终和她一样,成为了一个无法选择自己的路,只能等待着命运来选择的人!
裴相过来的时候,皇后正坐在床边,为瑞庆帝修面。瑞庆帝重病后,很多事情皇后都开始不加以人手的亲自来做。
听到裴相求见,皇后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不宣见。
裴相等了很久,没等来皇后的召见,心焦不已。只能隔着殿门对里面说道:“阿姮,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能不能见见为父,为父有急事要与你说!”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裴相心中叹息,却又无可奈何:“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愿见我也罢!现在外面的情况,你大概也知道,京师的世家都准备要南迁了,你跟着家里一起走吧,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里面才有了回应:“家?我的家在这里!我的夫君在这里,我的女儿也在这里!我又能走去哪里?我不会走的!”
“阿姮,你别糊涂!即使你恨为父,也别拿自己的性命来赌气!藩王的军队马上要打进长安城了,他们要诛奸臣,杀妖后!皇室的命运未知,可你留下,却是必死无疑!你要为了他们葬送了自己吗?”
“皇室?葬送?父亲,你如何可以把这两个词说的如此冷冰冰?!他们是谁?他们是我的夫君!是我的骨血!我算是死也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我决定不了自己怎么生,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死!你回吧,父亲!”
裴相还想说些什么,到底只是摇了摇头。将心比心。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她女儿又怎么可能抛开自己的骨血与挚,跟着情分早已消磨殆尽的母族离开?况且太子已经是她与家族之间一颗不可拔除的刺了。
裴相一动不动地在站在殿外,仿佛下一刻,殿门会突然打开,女儿又会像年少时那样,欢呼着跑过来,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手臂撒着娇说:“阿爹,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你都不想我吗?”
良久良久,他仿佛接受了现实一般,用力闭了闭眼,踉跄着转身离去,嘴里呢喃着:“阿姮,来世,莫再做世家女!”
世家,百年底蕴,最不缺的是收藏和人口。如何能在一日之内,全部收拾妥当,安然撤离?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端看舍不舍得了!舍得下物的,自然走得利索。舍不下的,没来得及走的,那么只能为你的百年积淀陪葬了。
京郊的牙门军从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根本不是鲜卑军队的一合之敌。
鲜卑军一路高歌凯进地攻入了长安城。一进城,首先是对各个世家开始了大洗劫屠杀。鲜卑到底是蛮族,只挑那些金银玉石的抢,字画收藏这些真正的珍宝却是看不上眼的,通通一把火烧毁。聪明些的世家,知道金银玉石带着逃亡不便,只挑着一些珍贵的字画真迹书籍孤本带走,这些才是世家百年积淀真正的底气所在,只要这些还在,世家败不了,金银总是可以挣回来的!
贪心些的世家,样样都不肯舍弃,通通都想带走,结果是敌军进城的时候,他们连人带物通通都还在,满门被屠!
慕容鲜卑到底还顾虑着自己是燕王的先锋,不敢太放肆,平民百姓丝毫未犯,世家却是一家都没有放过。慕容氏要争这个先锋,固然有取信燕王的用意,但未尝不是想趁着第一个打到京师好好捞上一笔。毕竟,鲜卑地处辽西,物资匮乏,百姓放马牧羊,生活很是困顿。此次世家是被“清”的对象,可以光明正大的抢掠,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不知世家走脱了几人,又罹难了几人,那几日,长安城血流成河。
宿卫军早在听说鲜卑进城开始,已是待战状态,把皇宫围得像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宿卫军谢仪将军没有随着他的家族南去,还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光这一点,也让人心生敬意。
大家一时都有些摸不清状况,明明举着的是燕王的战旗,为何攻城的会是鲜卑异族?难道燕王卖国投敌了不成?也没想到同为中军的牙门军会如此不堪一击,这么快败下了阵来。
宫外的情况不断的传入宫中,此时已没有了士庶之分,只要是个热血男儿,又怎么会不为长安城的这场大屠杀而呲目欲裂?恨不能亲自上前,与这帮蛮族不死不休。可他们毕竟是军人,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和执行。宿卫军的职责是守卫皇宫,他们必须与皇宫共存亡!
长安城的繁华和富有彻底迷乱了了鲜卑人的心智。他们杀红了眼也抢红了眼了,最后终于把贪婪的目光望向了皇宫。
燕王令他们打下京师,却又没有明确指示他们该如何对待皇宫中人。想必只要不把皇室血脉弄死,其他问题都不大!毕竟要打下皇宫,双方有些损伤是在所难免的,不是吗?
鲜卑军没给宿卫军任何缓冲的余地,直直攻上了正乾门。
箭矢如雨,喊声震天。
正乾门巍峨的牌匾也被射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最后终于跌落在地,在反反复复的踩踏下,碾作泥尘。
宫城上的将士,伤亡无数,换了一批又一批。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宫门,在反反复复地撞击下,已经开始变形。
谢仪将军发了急,这样下去,宫门即刻将破。他命令杨遥疆带着他的越骑营速速护送皇室撤离。他又命所有的将士下宫城,与敌军近距离刀剑相搏,用自己的身躯阻挡试图破宫门而入的敌军,为皇室的撤离争取时间。
杨遥疆久经沙场,自然早已看出了形式的不容乐观。他比谁都明白军人的职责,二话没说领命而去。临去前他单膝跪地,郑重地向谢将军行了个军礼,是致敬,亦是诀别!他知道,谢将军此时还留在此处,必是已做了殉国的准备,他令他护送皇室撤离,除了看重他的能力外,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保全。因为有着共同的职责和血性,他们彼此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摒弃了士庶的门户之见。
谢将军把他扶了起来,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去吧!”(.txt.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