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轻轻晃了晃,喃喃道:“物伤其类……是啊,物伤其类!我今日将要经历的,都曾是你经历过的……好一个‘物伤其类’,你如今竟是让我不知该如何继续恨你了!”
燕王知道自己的女儿对怀止倾心,原本也是乐见其成的,却没想到她竟情根深种到如此地步。
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次问道:“先生如今要入宫怕是也不易,先生千辛万苦的进来,所为何事?以先生的心性绝非只是为了看我等是怎么死的吧?”
长安抿着唇一径沉默,似乎连她自己都有些犹豫不决。良久,她看向南平,眼眸幽深却清澈:“当年之事,原本与你无甚干系。我可带你出宫,晚后虽无法再过金尊玉贵的日子,至少衣食无忧!”
南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说出来的话却是刻薄:“然后呢,若干年后,再成为第二个‘怀止公子’,找你复仇吗?”
长安哂然一下,一向情绪内敛的人,此刻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傲然:“你成为不了第二个‘怀止’!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怀止’了!”
南平轻轻笑了笑,竟有了几分释然之意,语气中带着一种平和的怅然:“是啊,这世间哪里还会有第二个怀止?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
长安依旧凝视着她,眼神却渐渐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动容和叹息。
“我不会走的!”南平看了长安一眼,目光轻柔,“我不是你,也成为不了你!所以,即使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一切都在这里,我在意的,我放不下的,我的……我,走不了了!”
长安微微皱起了眉,动了动唇,却不知以他的立场又该说些什么。
南平轻轻笑了笑:“能让你为了我专程回来一次,我是死也值得了!你走吧,我不恨你啦!你又有什么错呢?而如今,我们欠你的也都还清啦!你走吧,走吧……”
长安瞳孔一阵收缩,她久久凝视着南平,好像是在等着她改变主意,又好像是要把这个女子牢牢记在心里……
良久,她终于移开了目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身后传来幽幽低吟:“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日夜作相思……”
长安依旧面无表情,背脊挺拔,仿佛不曾入耳,步伐却已微微有些凌乱……
初见时,那个身着红衣,骄纵地甩着鞭子问她是谁的少女……
授课时,担忧地劝解她:“虽不知先生过往,但思虑过重恐有碍元寿,先生需放开心怀才好!”的女子……
军营里,羞涩地低着头,说着:“我喜欢先生,想同先生永以为好的那种喜欢!”的女子……
……
这样一个活得恣意热烈的生命,今日之后,恐怕只能在她记忆中存在了吧……
“先生!”南平突然出声叫道。
长安闻声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过头去。
“若是,若是你真是男儿身,你我之间也未曾有过这些个国仇家恨,你可会,可会……”
“会,我会!”飘忽的声音在大殿之中轻轻响起。
南平的心似是被人用力捏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热泪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涌出,嘴角却带上了满足的笑意。她不知对方的话中有几分的真,或者仅仅只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宽慰,她不想再探究这些!对方的这句话在她脑海中不停地回放,全身上下犹如都被浸润在温泉之中,温暖而畅意,连即将到来的死亡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再远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何况只是走到殿门的距离。长安伸手推开大殿之门,阳光照过来的那一刻,那张淡漠平静的面庞之上,分明已水光晶莹。
长安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神色有几分空洞,大仇得报最该是畅意之时,为什么会流泪呢?
……
康德十年,长安城被慕容鲜卑攻破。康平帝为免辱于鲜卑,赐死后宫诸妃,后同其一子一女,自缢殉国。慕容氏自此正式入主中原,定都中山。自此以淮水为界,天下二分。北方与中原诸地尽入鲜卑之手。
鲜卑看似辉煌的战绩,却在胜利伊始,便已隐患重重。
鲜卑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伤亡不可谓不大。使原本人口稀少的慕容氏对中原掌控得更为吃力。它在成为新洗牌的局势下最大赢家的同时,也彻底失去了掌控局势的主动权。刚经历战火的慕容鲜卑,再经不起一点的波澜,迫切需要时间来稳定局势,恢复战后的人口和物资。而南朝又如何会放过这一大好先机。在天下格局新定的那一刻起,南朝终于不再蛰伏,渐渐露出了凶猛的爪牙。
————————————————
长安出了长安城后,却没有立刻回建邺,而是直接取道淮南,在子渭那里呆了好些日子。
自第一次离开后,长安三不五时的会过来小住一段日子。两人之间,似乎也已形成了默契,长安绝口不再提朝堂之事,子渭也从不过问。
此处,真的如同只是一处长安心灵栖息的场所。累了、难过了、恐惧了、不知所措了……过来待一段时间,也不需要对方安慰什么,他的存在本身是一剂最大的良方。对方那仿若对一切都洞若观火的温厚目光、轻抚她头发的温暖掌心以及那一丝永远挂在唇边的仿佛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举重若轻的笑意,总会让她汲取力量,治愈所有的负面情绪,然后再元气满满的回到她的战场。
长安到达子渭居所之时,正是黄昏十分。
子渭正卷着袖口、绑着下摆,打扫庭院。一只花猫追着几只小鸡仔在他身边打闹嬉戏。夕阳将整个院子都拢在了暖暖的红光中。
看到此情此景,长安眼底的寒霜终于散开了些许,连她的眉宇之间都不觉间染上了几分暖意。能将如此狼狈的事都做得充满了美感和韵味的,恐怕也只有她阿兄了。
她终于有些相信阿兄隐居在此处,并非迫于形势之下的无奈之举了。他是真的在享受这样恬淡和安逸的生活。她想她也是时候习惯将如今的阿兄和记忆中的明.慧太子分开来看了。
子渭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来人,笑道:“回来了?”
随意得仿佛真的像是只离开了一日的亲人,傍晚归家而已。
“回来了!”长安点了点头,空洞的心开始回暖。有一个人永远都张开着臂膀,站在原地等着自己随时回来,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温暖和熨帖。
长安三步两步跑了过去,也不多言,一把抱住对方的腰,将脑袋埋在对方的背上,还稚气地拱了几下,仿佛真的是在汲取温暖和力量一般。
子渭依旧还是什么都不问,任她抱着。温暖的手心覆在他腰上的那一双手上,安抚一般地轻拍着。
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背上一片湿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低低传来:“阿兄,你还在真好!我现在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
“傻丫头!”子渭轻笑了一声,想转过身去揉她的脑袋。
长安却死死抱着他的腰,不让他转身。
子渭愣了愣,也猜到约莫是对方不想让他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便也不再挣扎。
“阿兄,我报仇了!我让燕王国破家亡,也尝了一遍我们当年的痛苦!你高兴吗?”
“高兴!”子渭显然已经听说了此事,并不如何惊讶,但还是配合地说道。
“我也高兴呢!”长安说着高兴,手上的颤抖和眼底的沉郁却是怎么都骗不了人的。
“长安……”子渭轻声叹道。他想说,你可以不高兴,可以难过,可以害怕,可以退缩,可以不管不顾地任性……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直到对方的手上不再轻颤,背上的湿热也都干了,才牵着她进了屋子。
长安着子渭手上的水盆随意洗了洗脸,待脸上的水珠干透之时,再也看不到刚刚的一丝软弱。她坐到案几旁,拿起桌上的茶具,静静泡起了茶。
子渭看着稳稳悬着手腕滤着水,眉目一片沉静的长安,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个无坚不摧、万事尽在掌控的女子又回来了!
从淮南回来之后,长安突然一改之前因承儿的长成,而退居幕后的沉寂低调,再次开始高调涉政。如今南朝的班底几乎是长安当初一手所建,对她的突然涉政,臣子们并无异议,承儿对她也一如既往的亲厚,只有璟和有时候会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眼神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