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的村街里,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跟前总是出现爷的那白苍苍的头,爷的头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乱草……他觉得李大牙捋的不仅仅是爷的头,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为了那八十块钱,爷仍然不屈不挠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后,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是两码事,洪昌是洪昌,队里是队里……"
于是,李金魁哭了,一个小人儿因为没有办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麦场上默默地想了一个晚上,满脸都是伤心的泪水。头上有月亮,水一样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圆,可月亮一点儿也帮不了他,月亮离他太远了。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悄悄地摸到了爷住的牲口棚里,对正起夜撒尿的捆说:
"爷,那钱,你别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对着孙子,一边撒尿一边说:"咋不要?树是咱的,咱凭啥不要?"
说着,他系上腰带,转过身来,很自信地说:"金魁,你放心,爷能要回来,误不了你开学。鳖儿答应过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轻轻地吐了口气,默默地说:"爷,我去要吧。"
捆诧异地看了看孙子:"你?"
李金魁说:"我去。"
捆怔了怔,说:"要不让你娘出面?娘们家好说话。"
李金魁重复说:"我去吧。"
捆说:"你想试试?试试也成,你已是县中的学生了,对不对?"
捆又说:"他要骂,就让他骂两句,骂骂也长不到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滚哭……"
李金魁不语,他垂下眼皮,像个小鬼魂似的飘出去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风凉凉的,当队长李大牙趿拉着鞋,大声地咳嗽着,匆匆赶到村口敲钟时,却见老槐树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小人,人下是一双脚,脚尖下点着一摞碎砖头,那砖头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的孙子——李金魁!
李大牙吓坏了,忙说:"金魁,娃子,你、你你你……这是干啥呢,下来,快下来吧。"
李金魁苍白着一张小脸,轻轻地吐一口气,说:"给我树钱。"
李大牙说:"娃子,有话好说,你先下来……队里确实没钱。"
吊着的李金魁喉咙里"咕勾"了一下,两手拽着绳套,再吐一口气,默默地说:"我知道你不想给……"说着,只见他脚尖一踢,脚下那摞碎砖头"忽啦"一下倒下去了,一个人整个吊在了树上……
这时,李大牙的脸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时候了,村人们马上就要涌出来了,到了那时候,一村人都会说,是他在逼一个小娃上吊!真到了那时候,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忙扑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两条腿,连声说:"我给我给……我立马给!"
李金魁身下有了依托,又吐了一口气,喃喃说:"你真给?"
不料,李大牙竟哭起来了,他张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真给。我不给是孙子,你是爷,你下来吧!"
李金魁又说:"你别捋我爷的头……"
李大牙说:"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只要下来……"
李金魁说:"你要再捋我爷的头,我就死在你家大门口。你信不信?"
李大牙忙说:"我信。我信了!"
此刻,李金魁呆住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事情竟然解决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
事后,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一根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爷跑了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把钱要回来,眼看着没有办法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天不能帮他,地也不能帮他,爹、娘、爷,谁也帮不了他,他已无路可走了。其实,他是非常怕李大牙的,他怕他已经怕到了极限,他的心也已经抖到了极限。李大牙野得就像是红头牛一样,在村里没有人是他不敢骂的,没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庄所属的十个队里,他是最厉害的一个队长啊!可是,可是呢,一根绳子就产生了一个办法。那只是一根草绳,是捆草用的绳,绳在这里好像是没有一点用处,绳是无势的,绳也仅仅是圈成了一个套,挂在了树上……于是,没有办法也就成了办法。这个梦幻一般的过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只是在事过之后,他才发现,一根绳子可以产生一种定力,一根绳子也可以产生一种办法,这是一种从无到有的认识,也是一种从死到生的体验。于是,十三年的时光,十三年的感觉在这一刹那串了起来,串出了一种对人对自然的再认识,串出了一种生的顿悟。那时,他一口气跑到田野里,躺在草地上,眼望蓝天,满含热泪地高声喊道:草啊,那生生不灭的草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