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回到家,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进门就一蹿一蹿地嚷嚷道:"他姑奶亲着哪,这回可让咱金魁见世面了!……"娘问,吃饭了么?爷就说:"哪能不吃饭?不让走啊,他姑奶死拉活拉的,就是不让走。看看,都看看,吃一嘴油!"爷进屋后就像个小磨似的,转着身子吹嘘道:"闻闻,都闻闻。叫咱娃说吧,叫娃自己说,他姑奶亲着呢!……"
爷仅喝了二两酒,却又一次生动地叙说着城里的见闻,滔滔不绝地讲述"他表姑奶"家的"神话"……这可以说是他们家的保留节目了,爷百说不厌。可是,当爷说出一嘴白沫子的时候,却见孙子独自一人在院里站着。娘探头朝外看了说:"这娃咋啦?"爷说:"轻易不进回城,他姑奶亲,怕是受不住了……临走时还塞给他两块钱呢。快拿来让你娘看看。"
可是,李金魁就是不进去。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像个小木桩似的立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爷出来了,爹出来了,娘也出来了,三个人转着圈问他,问他是怎么了?可李金魁仍然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人就像傻了一样……爷摸了摸他的头,说:"不烧啊?"
最后,他慢慢地嘘了一口气,还是说话了。他说了一句让三个大人都奠明其妙的话。他站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茅屋,说:"窗户太小了。"
三
只有两块钱。
也正是那两块钱改变了李金魁的命运。
两块钱不够封一刀礼,所以,李金魁最终也没有成为"李瓦刀"。然而,就是这两块钱加上六个鸡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庄小学的一名学生。
那时上学便宜,学费才一块六毛钱,书费五毛,加起来一共两块一,还是不够,爷去代销点里卖了六个鸡蛋,三个鸡蛋一毛,算是交上了书费;剩下的三个鸡蛋,爷死缠活缠的,跟代销点的洪昌费了半天嘴,才换了五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橡皮是饶头。洪昌不愿了,洪昌骂道:"舅?俺舅,你又来了?把账清了吧。你欠的账还没清哩。"爷说:"鳖儿,不救你你死牛肚里了!……""这是这,那是那,两码子事。"爷又说:"饶一块吧,饶一块。"
洪昌板着脸说:"你今儿赊一两,明儿赊一两,一两一两可都在账上记着呢……"说着,他又骂起来:"瞌瓜子嗑出个臭虫,你算个啥仁?!也敢来一回回蹭?"爷脸上红了一小块,爷说:"饶一块吧。洪昌,将来你侄瓜子不定结个啥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说:"三岁看大,就这两筒鼻涕……"爷趁他说话的当儿,伸手抓了一块橡皮……洪昌赶忙去夺,见夺不过来,就在爷的头上狠狠地捋了三下,爷仍然笑着说:"又跟你叔乱哩?……"说着扭头就跑,到底把橡皮赖下了。
就要开学了,他还没有书包。上学的书包是娘连夜用碎布头缝的,作业本是他自己用捡来的烟盒纸缉的。烟盒纸有的太皱,娘给他在石头下压了一夜,总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书包上学时,老师点到李金魁时,他愣了片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匆忙站起身来说:"我、是我。"老师为此多看了他两眼,说:"你就是李金魁?"他小声说:"是。"老师"哦"了一声说:"李金魁同学,你坐下吧。"
上学了,知识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爷逃跑时的情景。为了二分钱一块的橡皮,爷拧着身子一蹿一蹿的,跑起来像夹了尾巴的狗一样,那样子引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代销点的洪昌没有真去追赶,洪昌只是做出了一种要追赶的样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铭心。以后爷每次撞见洪昌,那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像偷了他什么一样。这种感觉是从物质渗到精神的,是一种时间中的升华,是从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来的。在时光中他发现了给予和索取的奥秘,那就是无论多么小的事物,给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张脸;而索取是低贱的,索取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你给了人家一点什么和拿了人家什么,那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这种关系有一种本质上的差别。这个烙印伴着他读完了六年小学,在这六年里,他一边认字一边用那些字来体味和丰富感觉。他是蘸着感觉来认字的,所以他认字认得很快,学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