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县委书记大老王严肃地对国说:"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处理他们!"国无言以对,心里像乱麻一样。又要面对乡人了,他说什么好哪?
下了车,不远就是老坟地。那里有黑压压的人群,市长、市委书记都在那儿站着,县委书记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国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眼前就是先人的坟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漫漫地排列着,每座坟前都竖着一块石碑,一块一块的石碑无声地诉说着族人的历史。那历史是艰难的,因为这里排列着死人的方队……死人前面是活人。活人的阵容更为强大,几千个乡人黑鸦鸦地在坟前坐着,他们维护死人来了。这里有他们的祖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不愿意让祖先和亲人受到惊扰。人苦了一辈子,已经死了,就让他们睡吧。乡人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地坐着。作为后代子孙,千年的传统制约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站出来。可是,他们却阻挡着一条通向六县一市的公路……
……前面是活人,后面是死人,这是一支族人的军团,是一条黑色的生命长河。在这里,生与死连接在一起了,生的环链与死的环链紧紧地扣着,那沉默分明诉说着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着一股巨大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面对死人和活人,国一步一步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走着走着,国一眼就看出了乡人的凄凉。乡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一个个像冷雀似的缩着,头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尔有人抬头嘹一眼,又狠快地勾下去了。乡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领导,乡人知道理屈呀。乡人的负罪感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惊动了这么多大干部,他们已感到不安了。但他们更感到不安的是对身后死人的惊扰。那是老祖坟哪!多少年来,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这里,他们每年清明都来为先人焚烧纸钱,祈求平安。可现在突然有一条公路要从这里过了,他们能安寝么?
国知道,在这种时候,乡人们是不会退让的。他们进退两难,无法做出抉择。他们脸上的迷惘和犹豫已说明了这一点。若是追加赔偿更不行,那会让他们愧对行人。他们会说,祖脉都挖了,他们要钱有什么用呢?
国心里说:这时候不能再说软话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乡人的面目出现,假如说了乡情,那么,乡人们会说:孽种!睁开眼看看吧,老祖爷在哪!……
在这一刹那间,国感觉到了市委领导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气。冲上前去,厉声说:
"李满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市里领导都在这儿,你办我难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这一声"李满仓"如雷贯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来。三叔的名字从来没有被人当众叫过,更没有如此响亮的叫过。光这一声就足以使三叔脸红了。三叔被响亮的"李满仓"三个字打懵了,他慌慌地站了起来,一时满面羞红,手足失措,像一个当众被人揭了短儿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显现出来了。等他醒过神儿的时候,一切都已晚了。乡下人是极看重脸面的,他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领导,在众目暌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写在了众人的眼里。三叔再也无法蹲下去了。国这一声叫得太郑重,太严肃,太猛!三叔是老党员,在三叔看来,"李满仓"三个字就等于"共产党员李满仓",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狈地侧转身子,缩缩地往后退着……
紧接着,国眼一撒,又沉声喊道:
"李麦成——!干什么你?嗯?不像话!赶快回去……"
立时,人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乡人群里扫射着。五叔被李麦成,三个字叫得一惊一乍的,实在经不住那么多人看他,语无伦次地摆着手"那那那……。不是俺,不是俺……"话没说清,就嘟嘟嚷嚷地往后退了……
再接着,国炸声喊:
"李顺娃——!听见了没有?听话,快回去!"
李顺娃跟国是同辈人,人年轻老实,更没见过世面。国一语未了,他背着被子就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