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在油灯下坐着,依旧"巴嗒,巴嗒"地吸旱烟。他两眼耷蒙着,一张脸像是揉皱了的破地图。地图上爬满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又四通八达,高处发黄,低处发黑,那回旋处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隐隐地流动着什么。但细细看又是静止的,静得十分浩瀚。这是一张没有年月没有日期的地图,而四时的变化、岁月的更替却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风刮过去了,蒙上一层黄尘;雨淋过去了,溅上些许湿润;冰雹砸在上边,敲出点点黑污;而后是阳光一日日的曝晒,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岁月一样陈旧。于是这地图就显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实,叫人永远无法读懂……
三叔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后映着一团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狰狞得像瓦屋的兽头,岿然似山脉。看久了,那黑影又透着温和亲切,像麦场上的石磙。石磙散着牛粪的气味,也散着小麦的熟香。石磙跟着老牛在麦场上滚动,沉重而又温柔地轧着麦穗儿,麦粒儿就欢欢地从壳里跳出来,散一地金黄。而后石磙就蹲在场边上,再也不动了……
三叔的大档裤扔在黑污污的被子上,随着三婶的鼾声时起时伏。三叔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杆仍在嘴里含着。只有蛐蛐一声声短叫……
三叔没有说话。
三叔一句话也没说。
三叔耷蒙着眼皮,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像化了似的坐着。
国扭身走出去了。
夜静了。谁家的狗咬了两声,似觉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字十分阔大,星儿在天空中闪烁,月儿高挑着一勾银白,凉凉的风从田野上刮过来,沁着醉人的泥土气息。月光像水一样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展着伸向久远。颍河水哗哗地流淌着,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树在朦胧中凸着深深浅浅的油黑,苇丛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悄悄送出小小虫儿的呢喃。游动的夜气里弥漫着秋庄稼的熟甜,淡淡是谷子,浓浓是玉米,偶尔一缕是芝麻。这是一个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连那远远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显得很顽皮,娃儿似地荡着,一时东,一时又西,仿佛在说:老哥,你回来了?
国踏着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头就不那么胀了。这时,他似乎听见身后有"趿啦、趿啦"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坚实地碎着,一时贴近了,一时又显得很遥远……
国没有回头,很久很久之后,他恍恍惚惚地听见身后有人说: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国不再想了,什么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子撂在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县委组织部的人找他谈话,国一口咬定没有这事,没有……
五天后,大老王回来了,公社大院里立时热闹起来。老苗老胡老张老马……都跑过来迎接他,一口一个"王书记",亲亲地叫着说:"王书记回来了?""王书记累了吧?""书记,几天不见,怪想你哩……"大老王也笑着说:"回来啦。不累,不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半年后,大老王的调令来了,调他到县委组织部当部长。临走时,他才对国说:"国,你愿不愿意跟我到县里去?"
国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心里说:幸亏没有揭发,幸亏没揭发呀!可他始终不明白,他是怎样走回村去的,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呢?
多年之后,他仍然不明白。
八
五年后,一纸下来,国当上了副乡长。
在这五年里,大老王把他带进了一个更为窄小又更为广阔的天地。
国跟着大老王进入了县城较高层的政治生活圈子。在这个生活圈子里,国学到了更多的不为常人所知的东西。在这里,他知道了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这生活使他兴奋,也使他感到危机四伏……
在县里,国先是在县委招待所当了两年合同工。乡下人到城里来,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国就拼命干活,一句闲话也不说,也从不给大老王找麻烦。临来时,大老王曾严厉地告诫过他,大老王说:"国,我让你来,是看你对原则问题不含糊,是个苗子。这是组织上的培养,不是个人的事,知道么?"所以,在公开的场合,大老王一直对国很严厉。然而,私下里,大老王却对国一直十分关照,有时候开会开到半夜还绕到他那里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样。日子久了,知道城里人事关系复杂,于是国学会了隐藏。隐藏是一门很高超的艺术,脸上空空的,胸中却包罗万象。笑的时候也许正是不想笑的时候,不笑的时候也许正应该开怀大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