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时候已经是打不动了,但情形依然是很激烈的。打不动的时候就骂,一人坐在床头,一人坐在床尾对着骂,骂不动的时候就互相瞪着,死死地瞪着……
那时候,倪桂枝已到街道上织草苫子了。为了生计,也为了给王保柱治病,被钢厂开除了的倪桂枝每天站在槐树街的路边上和老太太们一起织草苫子。那是些满脸风尘的日子,无论冬夏,倪桂枝都两手不停地把缠满粗麻线的砖头在谷草上绕来绕去。冬天里两手冻疮,夏天里一脸汗污。
而后把换来的钱送到一个有几十里路远的偏远乡下,去换回一种泡在瓶子里的叫做"胃宝"的偏方。那是一种泡在糖水里会生长的酸酸甜甜的东西,样子像白色的蘑菇云。那时,她们家里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到处都弥漫着酸酸甜甜的气味。这种生长在糖水里的"胃宝"对治疗胃溃疡有特效。然而,这些瓶瓶罐罐大部分在精心制作之后被两人干架时打碎了,而后又重新制作。这是一种回环往复的循环,循环的结果是两人的脾气都越来越坏,屋子里到处都是流淌着糖水的玻璃碎片。
倪桂枝站在街头上织草苫子时,曾再次遇见过荣任市委副书记的原钢厂厂长。槐树街离市政府很近,每天都有小汽车从这里开过。有一天,当市委副书记坐车从槐树街路过时,不知怎的,就看见了倪桂枝。他让司机停下车来,摇下窗玻璃,探出头来往路边看。不用说,站在冬日寒风里的倪桂枝蓬头垢面,显得异常憔悴。而倪桂枝开始并未察觉有人在看她,她勾着头,正飞快地用生满冻疮,到处都是血口的两手一扔一扔地织草苫子。当她抬起头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那辆轿车,看见了坐在轿车里的人。
这时,倪桂枝一甩头发,扬声大骂:"看你妈那啥子哩!"仅一声,小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此后,市政府的小汽车再没在这里停过。
八
有一段时间,倪桂枝很想要一个孩子。
为此事,她跟王保柱争吵过许多次。两人关在屋子里,倪桂枝点着王保柱的鼻子说:"医生说了,你有毛病。"
王保柱就点着倪桂枝的鼻子说:"你有毛病!"
倪桂枝说:"你肯定有毛病!"
王保柱说:"你肯定有毛病!"
而后,两人就撕撕扯扯地拉着去了医院。医院检查结果是两人都没有毛病。两人虽然都没有毛病,却仍然没有孩子生出来。
就在两人为生孩子争吵的时候,当了市委书记夫人的黄献枝却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回娘家来了。书记夫人生了贵子,自然要回娘家荣耀一番。
带儿子回娘家的黄献枝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她梳着那时最时兴的"二刀毛"剪发头,穿着市委女干部时兴的卡腰翻领的月白衫,一张脸被市委机关食堂的好油水供得油红似白,润展展的。进了槐树街,那腰身禁不住地扭着,脚下的平底女皮鞋也响得很有节奏,一走就走出了高贵。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保姆,那孩子是保姆抱着的,保姆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一个灌满鲜牛奶的瓶子,摇摇摆摆,也很体面似的。
槐树街的老太太们自然又要惊乍一番,一个接一个抱过孩子看了,赞叹说:"这孩子官相!"
那时,倪桂枝就在街头上站着,手一扔一扔地织着草苫子。她看着黄二妞从眼前走过,看着老太太们一个个赞叹不已地夸孩子,此后又是老太太们羡慕不已的议论……倪桂枝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更快地扔着手里那些缠着粗麻线的砖头蛋子。
此后,倪桂枝再没有提过要孩子的事。
然而,就从这天起,倪桂枝得了一种很奇怪的头晕病。她站着站着,突然头一晕就栽倒了,人们把她送进医院时,她又会突然醒过来,醒过来她又说:"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而后,她起来就走,真的一点事也没有。
回家后,倪桂枝对王保柱说:"我非死到你手里。"王保柱说:"我非死到你手里!"
九
倪桂枝第三次见到当了市委副书记的钢厂厂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