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下来了,身上湿湿地凉。两眼皮在打架,又不舍走,只偎了狗娃舅在窗前贴着听,屋里仍旧没有动静。
村街上,树影儿透出朦朦胧胧的白,深深浅浅的黑。常有灰灰的一条蹿上瓦屋的兽头,倏尔又不见。狗间或咬一声,磨牙的牲口细细地嚼料。
黑黑的一怪扑来,吓得人闭眼,一忽儿又看清是那碾盘在死蹲,总也很吓人。把脸扭回了,贴了那舔破的窗洞往里瞅,久久,终于在屋里那一片棍沌的墨里分清了方位:床东一团浓黑,床西一团浓黑,木了一般,不见动。
狗娃舅来听房,原是记了三个工分的。我觉着新鲜,也就跟了来。不想,结婚原是这般没有滋味。
"我睏了。"
狗娃舅拍拍我,俩跟儿蹿动着腾腾的黑火,眼又贴到窗格上去了。我真服气他的耐性,打个哈欠,又借那舔破的窗洞独眼看,只觉蛐蛐一声声短叫,好不焦人。听狗娃舅讲过,这是一公一母"说话"哩。竞这般地有声有色!叫人气极时,屋里那混沌的黑化开了,又是床东一团,床西一团。
屏息昕去,床板"吱儿"响了,床西那团黑缓缓往床东处移,一股很粗的喘声出来,两团黑便合二为一。倏尔又分开去,一个床东,一个床西。渐渐,又移近了,定睛细看,却又是床东、床西。接着一声阳阳壮壮地"嗯"……
支着眼皮熬去了大半个夜,就听得这么一声"嗯"。
又是久久,又是极粗的喘声,两团黑终于扭在一团。细细分晓,咬牙声、厮打声、扑腾扑腾地翻腿还杂着切齿的咬……只不见喊叫,也不听有骂声出来。"咕咚"一声,两团黑从床上滚到地上,就那么来来回回地翻。
我刚想喊,被狗娃舅拧了一把,很疼,只好住了。一个时辰之后,房里静下来,还是床东一团,床西一用,直到三星稀……
离了窗口,狗娃舅忿忿说:"那女的不让。"
"什么?"
狗娃舅看看我,又说:"那女的不让。"
"什么不让?"
狗娃勇伸了个懒腰:"肉头。"
"谁?"
"德运。"
于是,回姥姥家睡。只是不晓德运舅为啥"肉头"。白日里他娶媳妇好热闹哟!一身新裤褂穿着,头皮刮得青光,还捏着顶新帽,脸上红光光的,远远就叫我:"文生,拿碗来呀!"
躺床上便做梦:一条长腿伸出去,满天红火烧起来,总也不见人救……
二天,忽听见嗽嗷的哭声,狼嚎一般疹人!一时静了全村;一时又满街狗咬,听女人在村街上拍腿喊:"新媳妇上吊了!"我翻身下床,赤条条蹿了出去。
村里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着。几位长辈分的老人蹲在那贴了红"囍"字的碾盘上吸闷烟。女人们把狗娃舅围了,叫他讲"听房"的经过,一片"啧啧"声。小娃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莫名其妙地兴奋。
太阳在朗朗的晴空上移着,那暖意仿佛离人很远。一朵软白的云飘去,又一朵悠悠追来,白极,也静极。秋风凉凉,似又刮不去时光的无尽。
村外的黄土路上有人在走,渐远,渐小。渐小,渐远……
半晌时分,村东响起了脆厉的鞭声,三挂大车风一般进了村。被鞭声打炸了的骡子四蹄腾起,溅起浓烈的黄尘,仰天的骡马喷着满嘴白沫。女人们在车上挤挤地坐着,后边是黑压压的汉子。不晓得谁叫一声:"娘家人来了!"一语未了,车上哭声骤起,呼天抢地骂将过来。娘家汉子虎汹汹地在贴红"囍"字的德运舅门前站了,女人们全拥进屋去,抓住蹲着的德运舅就打。德运舅先是不吭,继而满地滚,系猪一般惨叫!屋里嚷声一片,碎声一片。两庄的男人怒目而立,相互防着,一任女人们干事。
野野的一条汉,五尺身量,一身铁肉,平日老披着小褂在村街上荡荡地走,哼一路小曲,吃三碗红薯!和人"抬杠"脖里犟两根红筋,这就是昔日的德运舅。在村里不曾见他怕过谁,性起时抓住老牛的角往地上按,一头壮牛便硬给按倒在地,赢一场叫好声。上边叫翻地七尺,他凭一张亮锨,挖沟似的翻出丈二,那块地成了"样板田",又气势势领一张奖状回来,满村荣耀。鼻子高高的,眉也浓浓,嘴唇虽厚,却经过路的算卦先生看出一脸福相。这样的角色,却又怕女人,窝囊得叫人咬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