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门敲了约莫有两三分钟后, 才有人咔啷声将它打开,却不是刚才那个老头, 而是个面色枯黄, 一脸倦容的少妇。
身后的屋内,那个孩子依旧在响亮地哭个不停,她有些焦虑地朝回头看了看, 随后略带拘谨地望向冥公子道:“有事?”
“您这边是修车行么?”
“是。”
“我的车刚熄火了,发动不起来,麻烦找位师傅给瞧瞧可以么。”
听他这么一说, 女人表情略微松弛了一下, 又探身往外看了看那辆停在路边的车,遂侧过身将我和冥公子让进屋, 然后一边将屋里的大灯打开, 一边对着里头喊了声:“她爹!有人要修车!赶紧过来!”
我留意到这女人在我俩进门后, 咔擦一下锁上了门保险。
其实, 要不是门口上方那块摇摇欲坠的大牌子,我压根看不出这是一间修车行。
别家修车行为了修车方便都是敞开式的,门外洗车, 门里摆着一排排的修车零件和机械工具。但这家虽说是开着张, 大白天外面铁门却还关得死紧, 门口更是什么都没有, 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套待拆迁的房子。
招牌上的字也都快剥啄得看不清了,隐隐约约可分辨老李和修车这四个字。看样子店主应该是姓李,但不知为什么, 明明店面在罗庄镇东面这一处算是交通要道的地方,边上马路虽小,好歹也是四通八达,却门口如此冷清,一点生意都没有。
想来可能跟门面太小有关,而且店门一直关着,谁也吃不准到底是营业还是歇业。
不过开了灯后看了看,里头倒还是挺宽敞的,洗车修车的器械工具一应俱全,虽然都很旧了,锈迹斑斑,但起码可以看出来,的确是个比较专业的修车铺子。地方也挺大,约莫有两百平大小,被分割成一大两小三个隔断,大的在最右面,用几根水泥柱拦出条行车通道,前后墙壁各开着天窗,是整个房子里最亮堂的地方,里头摆着大型检修工具,看来是个车间。
另外两个隔断在左边,一前一后分成两个房间。前面那间看上去应该是办公室,后间大概是住人的地方,因为透过半敞着的门,隐隐看到了床和一些日常用品,此外,那个孩子哇哇的哭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可是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所以孩子的爸爸大概也就因此没能听见女人的叫声,见状女人叹了口气,一边匆匆往那方向走,一边咕哝着抱怨:“抱也哭,喂吃的也哭,这成天的哭哭哭,工作都没得法子做了。”
谁知刚到门口,女人突然一声惊叫,撒腿就往里冲了进去:“干吗!李大志你干吗!这么小的孩子哭就哭吧你跟她呕什么气?!”
“再哭下去要疯了啊!”里面紧跟着传出一个男人怒冲冲的吼声。
“疯了也不能把孩子往五斗橱里关啊!”
“这不是好让人安静会儿吗!又他妈关不死人!”
“你怎么知道关不死!关死了还来得及啊!就你跟你爸两个德行!只会对着家里人横!看着那个女人怎么就吼不出来了!跟条狗似的窝囊!活该被人欺!”
“够了!闭嘴!”最后这句话吼出口,一个皮肤黝黑,矮矮壮壮的男人一摔门,从里屋走了出来。
原本怒气冲冲一张脸,在见到我和冥公子后,微微怔了怔,然后冷静下来,朝我俩客客气气打了声招呼:“两位是要修车?”
“路过这里时车抛锚了,麻烦李师傅您给帮着检查一下。”
“行。叫我小李就行,车在外头是吧,要不先拖进来。”说着,他走到铁门旁那道卷帘门处,喀拉拉去掉两旁的锁链,再爬到地上将环锁给开了,随后要将门帘往上提,但估计是长久不用,里头锈住了,憋了半天劲脸涨得通红,那道门帘始终抬不起来。
见状冥公子慢慢踱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不用麻烦了,应该是发动机出了点小故障,不如就在外头修吧。”
“不麻烦不麻烦,上点油就好。”
不知怎的这位小李师傅固执得很,无论怎样,非要打开卷帘门将车开进屋。其实简单带个工具箱出去打开车盖看看就好了吧,虽说我不懂车,电影里看看大体也就这么回事。
可是他偏偏不肯省这事。便只能在一旁等着,看他找来润滑油,把轨道里匆匆抹了一边,然后再用力一提,门帘哗啦一声响,总算是给抬了起来。
瞬间外头阳光倾斜而入,一时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但小李全然顾不得这些,匆匆开着辆小拖车,到外面将宾利拖了进来,进门时两眼都还睁不太开,却刚一将两辆车停好,就急不可待地将卷帘门重新放下,然后仔仔细细将锁一道又一道把它给重新锁住。
不知道的看这阵势,还以为外面是要打仗了。
所以我忍不住说了句:“师傅,据我所知这镇子里治安环境还是挺不错的,为什么您大白天要把门锁得那么牢?”
小李闻言苦笑着叹了口气。
站起身拍了拍全是灰尘的手正要解释,突然里屋传来女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叫:“公爹!大志!快过来啊!宝宝出事了!宝宝怎么没气儿了?!!”
他一听脸当场就转了色。匆忙撇下我和冥公子转身就往里奔去,过了片刻,这个刚刚还对着自己孩子的哭声大发脾气的男人,此时一边哭,一边抱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奔了出来。没等走到门前腿就软了,扑通声跪倒在地上,见状,匆匆从车间奔出来的老李赶紧将孩子接到自己手中,一边对着冥公子大叫了声:“大兄弟!赶紧帮忙打急救电话!这孩子不成了!”
一眼见到那孩子的模样时,我不由吃了一惊。
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脸色是这样的,白里透青,一点血色也没有。
两只眼睛紧闭着,眼眶深陷,小小的拳头则紧握在胸口,握得发白,似乎是想极力呼吸。
可饶是嘴张得那么大,胸口却一点起伏也没有。
难道真的已经停止呼吸了??
但面对这样紧迫的场面,冥公子却像是根本没听见老李的话。
在所有人都急作一团的时候,他在一旁静静站着,兀自望着车间方向,有些无动于衷的样子。见状我只能替他跑到一旁,从一堆杂物间一阵翻腾,想要找到电话。
但刚把电话找到,忽然瞥见冥公子朝我摇了摇头。
他不让我打。
可是为什么?
虽然疑惑,但仍是按着他的示意,我站在原地没动。随即就见他几步走到老李身边,蹲下身翻开小女孩的嘴唇,朝着牙龈处看了眼。
“喂!你要干什么!”这举动让女孩的妈妈急了眼。
立时扑过去想将他手推开,但就在这时,一眼看到自己女儿牙龈的样子,她倒抽了口冷气一屁股跌坐到在地上,扭头看向她丈夫,一脸的六神无主。
因为这小女孩一嘴的牙龈肉竟然是紫红色的。
正常的牙龈都是比较淡的粉红色,若发炎则成鲜红。而她这一口牙龈颜色却如此诡异,就好像全身血液全都集中在了这地方,并被冻结了似的,跟她白里透青的脸色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
“这牙肉是怎么回事……”抱着女孩的老李也瞧见了,吓得一哆嗦,忙问。
冥公子没有回答。只握起那小女孩的手仔细看了看,随后将她中指提起,伸出两指将它夹住,随后用拇指朝着第一和第二根指关节中间用力掐了下去。
几秒钟后,就见一行细细的血突然从这小女孩中指的指甲缝里朝外流了出来。
最初是鲜红色,但不出片刻,由浅变深,很快就变成了牙龈那种诡异的紫红。
这当口小女孩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随后鼻翼扇了扇,嘶嘶两下深呼吸,从喉咙里发出啊啊一阵哭声。
继而眼睛一睁,她突然间就醒了过来。
起先还有些迷迷糊糊,她茫然朝四周看着,好像有点搞不清状况的样子。
过了片刻两眼一下子瞪大,猛一把抓住她爸爸的手,哇地声哭了起来:“爸……爸!爸!红的头咬!红的头咬!”
这么小的孩子,说话总是很难让人听得懂,何况停止呼吸那么久,所以说话还有点大舌头。
因此几乎没人留意到她说了些什么。见她苏醒过来,并且看起来人还挺精神,都高兴还来不及,只顾着一把将她抱住,围着她喜极而泣,哪里还管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唯有孩子的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始终紧蹙着一双眉,只在刚刚看到女儿苏醒过来时松了口气,然后在她丈夫和公爹喜不自禁抱着那孩子朝冥公子连连道谢时,独自坐在一旁愣愣看着他俩,似乎有什么心事。
过了片刻站起身,给我和冥公子道来两杯茶,随后又搬来几张凳子示意我们坐下。自己则挑了个角落处安安静静坐了下来,接过丈夫递来的孩子抱进怀里哄着。
兴许是疲乏之极,不多片刻,那个小女孩就在母亲的怀里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屋里因此而安静下来后,趁着儿子去给我们的车检修故障,老李走到冥公子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支烟,道:“老板是学中医的么,相当了得的医术啊,对着手指轻轻点了下我们家楠楠就活过来了,简直像武侠片里那啥……”
闻言冥公子笑了笑,谢绝了老李手里那支烟:“老爷子您误会了,这孩子刚才只是暂时的闭气,并非是死去,稍许用急救的方式处理一下就能醒转过来。所以我没有听您的去打急救电话,因为若等急救的人来,却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那恐怕便是真的没救了。”
“原来是这样……”一听,老李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遂朝酣睡着的楠楠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哭都能哭得闭过气去,也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遭了什么孽……”
“公爹您也是够了。”就在这时,楠楠妈突然干巴巴插了一句,令所有人都朝她望了过去。
语气听着着实有点怪,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抱怨,总之从先前就感觉到了,这个女人心里有事,并且那件事并没有随着女儿脱离险境和停止哭闹而减轻。
“阿秀你说啥?”顿了片刻,老李问她,“啥够了?”
“老在别人面前装成这种样子,我也是看得够了。”
老头一愣:“……我?我装成什么了?”
“装成现在大家都好像很正常的一副样子。”
“怎么就不正常了?”
“难道正常么?”阿秀拍着怀里的孩子,眼神带着点愤懑和指责:“每天都这样子,闹闹闹,生意做不下去也就算了,刚才那是差点要了咱楠楠的命啊!这还叫正常?”
“嗐……所以我不是让你没事多哄哄她么……”
“公爹!这哪是哄就能哄得住的?我倒真想知道那女人到底还能这么招,她还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了?!”越说越激动,一时有些忘形,阿秀的说话声险些将熟睡的楠楠吵醒。
见女儿身子动了动,阿秀沉默了下来,依旧眉头紧锁着,低下头将女儿身子轻轻晃了晃。
“好了……你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见状老李压低了声音道。
“让谁?那个女人么?让她听见又能怎么样。”
“何必呢,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多?”
“他们娘儿俩就是一对疯子!活着疯,死了更疯,活生生把咱生意搞成这样,现在还想拖走楠楠不成?!我就不信没天理了!”
“你别乱说话啊……这种事不能乱说的……”
“什么乱说?公爹,人家都欺负咱到这种地步了,你们两个老爷们怎么就那么能忍。不为这间店考虑,好歹也得为咱楠楠考虑您说是么?大不了……我直接跑她家去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本来就不是我们的错,凭什么就一直缠着我们不放?真急了我也豁出去了,她们能闹我就闹不了?到时候谁见了谁怕还真不晓得!”
“嗐!女人!”
老李显然对自己儿媳的泼辣和直接有点招架不住,又怕再继续说下去会将孙女吵醒,于是啪啪点燃了支烟,然后跟冥公子打了个招呼,索性搬了张凳子自个儿跑到铁门外抽闷烟去了。
留下楠楠妈阿秀一个人陪着我和冥公子在原处干坐着,气氛有点尴尬,因为她远不像她丈夫和公公那样善于攀谈。
总是紧绷着一张脸,仿佛只要随便出现一点动静,就会让她又重新紧张起来。并且她也不像那对父子那样,一见女儿苏醒,便对冥公子所用的“医术”完全没有任何怀疑。在她公公离开后,她一动不动坐在角落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压迫感望着冥公子,目光闪烁着某种犹疑,似有话想讲,却又迟迟不肯开口。
见状,我四下看了看,走到一旁找了个靠垫给她垫在背后,一边随口问了句:“姐,刚才在外面时听你家宝宝哭得很厉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背后有了支撑,阿秀不再像只虾米一样总弓着背,她活动了下肩膀朝我看了眼:“听口音你是本地人吧?”
“汶头村的。”
“那个地方啊……”她皱了皱眉:“听说前阵子阎王井那儿出过事,好像还有谁涉嫌谋杀给逮起来了。”
“我也听说了。”
“你是在外地读书么,回来过暑假?”
“对。”
“出去了也就别再回来了。这儿地方小,人少又闭塞,前两年我就一直都在跟我公爹说,这几年钱存得也差不多了,不如离开这里去大点的城市租个店面,总比老窝在这里一辈子要好。他不听,总觉得这里生意做熟了,去别处难做。现在可好了吧,弄成这个样子……”
“是生意上出什么问题了么?我看你们大白天的铺子门都紧闭着。”
这问题令她迟疑片刻,随后将手里的孩子抱了抱紧,她朝我重重叹了口气:“其实是撞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