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胡子的鱼,有安丁佬、鲇鱼,鲤鱼也长胡子,甚至泥鳅也长两撇胡子。安丁佬嘴唇上下共蓄着四根胡子,上唇的胡子半截白半截黑,下唇的胡子则与体色一样是明黄色。鲇鱼和鲤鱼的胡子长在嘴角两边,一边一根,粉红的,有时还会一翘一翘地动,这种怪异的样子让你心生疑惑,忍不住要细看它。
拖着两茎夸张的长胡子,透出一种世俗的喜气。他以浓墨绘鱼背、鱼鳍,以淡墨绘鱼肚,只几笔点染,数条滑溜溜嬉戏于清流中的鲇鱼便跃然纸上。他也画一些大嘴巴鳜鱼,题款时总是写作“贵鱼”。但我以为,那些死脑筋的鳜鱼,根本比不上活灵活现、首尾灵动的鲇鱼那般讨人喜欢。
鲇鱼在家乡谓之“鲇胡子”,这就不会与那种常见的毫无趣味的鲢鱼喊混淆了。也有喊做“鲇胡狼子”的,盖因鲇鱼并不是吃素的,它与水中暴徒黑鱼一样,同是专门狩猎小鱼虾的。它的小鱼秧子是金黄色,也像黑鱼那般聚群,有老鱼在水底下看护。“鲇(鲶)鱼效应”这个词,算得上前几年经济学和经管学科最常见的时髦词汇在长途贩运的鲫鱼或其他什么鱼的水箱中放入一条鲇鱼,与狼共舞,谁敢掉以轻心打瞌睡?鲇鱼生命力特别顽强,在鱼群中左冲右突,以“搅活一潭水”而得名。
鲇鱼昼伏夜出,力气极大,是很难钓到的。在一些斗门塘里,水底通常会有洞穴,里面住着手臂粗的老鲇鱼。你把塘弄干了,洞穴里却始终汪着水,伸胳膊进去掏,手被什么触一下,滑溜冰凉的,怎么也抓不住,因为它溜到洞的老里面去了。
但鲇鱼再精灵强悍,在人面前,也逃不了为刀俎的命运。那次在昆明,我们几个人开了两部车到抚仙湖玩。抚仙湖是高原最大的淡水湖,比滇池和洱海都大,据说湖中盛产天下最优质的鲇鱼。我们就是专门赶来吃鲇鱼的。
厨师三两下弄好鱼,剁块,放入那种高腰铜锅中,下水煮沸,倒去水,重新续水烧,捞尽浮沫,即抓起一把鲜绿薄荷投入,再放进一些盐、姜、芫荽叶。前后不过五六分钟,铜锅鱼就“水煮”成了。满满一锅乳白色的汤,很鲜美,白生生的原汁鱼肉,则可以蘸着辣呵呵的调料吃,感觉特别适合喝我们自带的那种醇香的干红。
只是过后想想,还是江南的鲇鱼味道醇美。这些年在长江三角洲一带跑,或公差或私游,我吃过多种风味的鲇鱼。有时是在上档次的大酒店里,有时则是循着招牌在那种路边小店里。比如大蒜烧鲇鱼,将鲇鱼切小块,腌片刻,锅里下一小捧老蒜头,连同姜糖料酒和辣椒等一应作料爆香,倒入满满一大碗水,水沸,下鱼,煮十来分钟,蒜软即好。
沸腾鲇鱼最够辣的,一盆红汪汪的辣油,咕嘟咕嘟地正冒泡,颤颤地翻滚着红里泛白的鱼肉,间杂着一些绿芫荽、青蒜叶一起肆意飘香……这样一盆鲇鱼火锅摆到你面前,不要说瞅,就是闻着,脚下也挪不动步了。
印象最深是几年前一个傍晚,我们从黄山抄了太平湖畔的一条近路转道去宣城。那时黄铜高速还未修,在太平湖湾梢旁的一个小山坡上,一边是渡口码头,一边是一湾浩渺的湖水,有个“红烧鲇鱼”的灯箱广告朦胧地亮在暮色里,很有点宁谧而简远的意境。
学着用当地话报了个菜名:鲇胡子笃豆腐。老板让我们自己选鱼,我捋起衣袖在那个大水泥池子里几下一旋,掐准胸鳍抄起一条极滑溜的两斤多重的有暗斑的青灰色鲇鱼。老板有点诧异地望了望我,说:“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啊。眼光真准,这刚从湖里送来的,最鲜活了!”
于是现杀现做。坐等期间,四野月华,水气氤氲,窗外树影斑驳,远处渡口人声隐约……一时竟上来了满腹的心思。鲇鱼上桌时蒜瓣极多,汤汁浓稠红亮,鱼块入口,舌头稍一卷就化了,一根细刺都没有。尤其是那条精灵的鱼尾脊上的肉,说不出的腴嫩香鲜。
即使一颗方圆而扁的有须的鱼头,腮颔两边的厚皮及眼窝旁活肉,也是美味精华。豆腐“笃”出了细泡孔很是入味,更不虞有刺,性急一点,入口一抿就滑进了肚子。
鲇鱼做到了如此极致,实在是有点高处不胜寒了。
楝树开花、青豆鼓荚的初夏,我通常在早上踏着露水下到河边,寻夜渔的小船专买清一色的“棉花条子”。那是一种低平地贴着水的方头小船,头天傍晚就开始捕鱼,多是一双夫妻,有时是一对父子或兄弟,一人坐船头弄网,一人坐船尾划桨,桨行船行,桨住船止,指东打西,收网起网,配合极是默契。捕到了鱼,或装入篓里,浸入水中悬于船后梢,或养在船前一个隔舱的水中。
到早上就把船停在靠近小镇渡口的沙滩边,有人来买鱼问价时,就拎起竹篓,或拿一捞网去前舱里兜抄,抄得鱼噼里啪啦直跳,水花四溅。“棉花条子”这种鱼总是出水就死,当然享受不到竹篓或水舱的待遇,就搁在竹篮里,任你挑选。那些渔船,都有着陈年暮岁的色调,免不了这里渗那里漏的,总是当家的渔人弓着脊背拿一个硕大的蚌壳往外舀水。你挑挑捡捡弄好了,他才望一眼你,慢腾腾停下手来给你称秤,报账,收钱。
棉花条子几乎整个是实心的,腹腔很小,一根沾满油脂的细肠贯通两头。肉细嫩,刺极少,以文火煎烤成焦黄色,下调料搁水煮透,入口香软,回味鲜,缠绵细致而挥之不去。当地人惯常以“棉花条子”炖糟,味道真是呱呱叫。
鱼在饭锅里蒸出,盛在白瓷盆子里,褐黄的鱼体上,沾满白生生的被油脂浸透的糟粒,尝一口,又甜又咸的鲜嫩中溢满酒的醇香味,真是风味别致。若是把“棉花条子”用盐腌后,再裹上面粉炸酥,和骨吞渣,香脆可口。
用一根铁丝头尾贯穿,包着亮晃晃的锡箔纸,放在青花大盘子里码在一堆,也不知是通过怎样的厨艺做出的,反正是外面香酥,内里鱼肉却白嫩如羊脂,热烫烫地吃在口中,极是滑润鲜美异常。
末后主人结账时,我无意中正好瞅到菜单子,见上面写着是“酥烤船钉鱼”船钉鱼,呵,倒也十分形象。只不过船钉鱼是长江鱼,且有一股无鳞鱼那样脱不了的腥气,肯定不是真正的只产于水清沙白的青弋江中的“棉花条子”。
将“棉花条子”盐腌后晒干,直接放饭锅里蒸熟,或是喷上米醋酱油加点姜、蒜焖出油来,都很有嚼劲,是佐饭的好菜。因为“棉花条子”形整,可以像做糖醋排骨那样做成糖醋爆鱼,咸甜可口,为下酒佳品,既简单实惠,又富有特色,不必名厨也可成佳肴。
“棉花条子”又称“蜡烛鱼”,据说,若是在其体内插上一根捻线,可以当油灯照明。盖因其体内多油脂,肉极度细嫩,才有如此非同寻常的美味。
说到江南水泽中的鱼,我是知根知底见识不谓不多了,唯这“棉花条子”学名是什么,却无以作答。江河里还有一种放大版的“棉花条子”,七八两到斤把重一条,通体着暗黄芦花斑点,我们喊作鸡头。但这“鸡头”除了多细刺、少腴嫩之外,味道要差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