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日呆在营中角隅内,明月未越隔篱半步,温顺贤良异常。几乎每隔两日,便有北厥新到的物资,上佳之货自是供着内眷。不用亲探,便知营内正急速囤积粮草用资,莫非真准备待个半载一年!明月安静坐在谢嬷嬷身侧,针下鸳鸯愈见张狂……
这日午眠时分,院中静寂,明月惯例在自己房内捣鼓一堆坛罐。凝神专注,懒理身后步音微响。双眸轻被拢掩,温热气息夹着沉抑嗤笑溢满耳间。
明月并不挣脱,由着目下沉暗,微侧了身,甜笑将手中瓷勺递了递。勺柄轻颤,似是勺端药膏已被吮尽,心下微动,明月轻浅笑开,“不惧么?”
只觉掌下眼睫轻动,夜郎静视娇俏笑着的樱唇,迫近了几分,在那耳旁低笑吟叹,“你----舍不得!”
“如何?”
“太甜!”
明月蹭开目上暖掌,不服气地冲那人烟波横瞪,却见咫尺之间那眸瞳温如春潭,盈着两个小人儿。仰首退开几分,挑眉道,“怎么?*本少!”
夜郎笑得白牙放光,夺了明月掌中蜜罐,倚坐上案头,滋滋有味品了数勺,才慢条斯理嗤哼,“本公子姿容倾国,风华绝世,动心吧!”
犹见当年桃光坞中倜傥儿郎,明月眸光微凝,不由别过面,下颚却被擒住。夜郎倾身近逼,直要看进那似笑非笑的眸瞳尽处,“惧了么?我尚不惧,你惧什么!”
明月眉目生春,抬首抵了那额,近得目中只有对方眼里波光,“蚀本的买卖真真吓坏人!”
郎声大笑,夜郎摊掌开怀,“眼拙!瞧不出本公子乃无价宝?!”
“明月乃生意人,万物皆可兑价!”明月抱臂于胸,估量的眼光上下扫着夜郎。
“夜郎乃性情人,凡事但求衬心!”夜郎沉沉笑着,凝眸不瞬。
谈不拢!明月耸耸肩,埋首继续‘研习药理’。夜郎静倚在案头,深一勺浅一勺,不温不火地将蜜膏啃了个干净。
时日不待!夜已深沉,明月弓身没在暗帐中,越窗静视营内粮库草仓方向,眸间渐渐泛出腥色……
院间响起步音,片刻便停在屋前。明月启了门扉,窈窕倚门俏视,月下那人卸了白日里的将帅戎袍,玄衫布衣,腰间似仍系着赤红束巾,耳间晶石已见暗彤。
夜郎举着掌中两提酒囊晃了晃,“上佳的青稞酿!”言罢起身直向营篱外掠去。
明月相当不争气地咽了口水,顾不得理装束发,足踏瓜皮般急急追去。
避着袭飞而来的千丝万缕,夜郎抱着两囊沉酿在山坡鼠窜,口中笑唤,“哎呀呀,当年借你那妖剑瞧瞧,也没见你追得这般急。”
颊面猛地勒痛,夜郎急停抬掌抚面,“说了不要打脸!”
夺过酒囊,连灌数口,明月抬指轻佻抚过那面上血痕,咧唇笑出颗颗贝齿,“更见男儿本色!”
“切!怎不在你那些个兄弟面上来上十刀八刀!”
“我这不抛下长兄幼弟,千里迢迢寻你来了。”明月讨好地凑近,眼光却直向仍在夜郎掌中的酒囊溜去。
眼角斜瞥,见人只着入寝的素白绸衣,夜郎不由笑嗤,“*啊!”
明月也不避,眸光暧昧不明,“管用吗?”
“不管用如何?便要火燎粮草,迫我东进?”夜郎也豪饮数口,凉凉哼笑,近些时日眼前人明里暗中打听粮库事宜,作为主帅岂会不知。
明月轻缓笑起,迎着劲袭的丘风,迈步行向坡顶。未束的墨发无依般向四面飘飞,身上轻绸单薄,清凉月华下,竟显得有些寂寥。夜郎缓缓步近,并肩立着,默饮无言……
青稞酿醇香性烈,热灼于腹间上涌,明月任这暖潮汹涌,忽然笑问,“功名权财在夜兄眼中如何?”
夜郎侧首,眸意清明。
“不屑?鄙夷?”明月沉沉呵笑,“夜兄出身何等高贵,自幼千人爱万人宠,进可邀权出征,退可逍遥世外。断是不屑东照这等俗人的所思所求。”
夜郎轻哼,扯了明月席地并坐。明月见他面色闷郁,眼珠转了转,戏笑着,“不如,说些有趣的,比如我那仙人师父的少时情事?”
夜郎斜睨,颇有意味笑起,“你师父?迂钝痴懦!”
“嗯!嗯!”明月频频点头。
“不过,她也曾提,‘朝丹’是世间最美的剑。”
她?听着夜郎对自己母亲的这个称谓,轻漫显见。想来其对安京那舅亲,也并不……。明月心下暗忖着,口中却不停,“呵,其实,在师父的画中,我曾见过她老人家的天人之貌。”
“老人家?”夜郎微挑了眉,“她福薄,没话到老人家的年岁!”
明月有些尴尬地轻挠鼻尖,讪讪应着,“嘿,美人不曾迟暮,也属幸事。”
仰躺于浅草,夜郎双臂枕在脑后,眸光越过繁星,投入天穹尽处,静默片刻后轻笑起,“父汗当年对她眷宠之极,为她遣嫔妃,为她修汉宫,为她得罪臣僚,为了她,北厥大军止步于天山……”
“哎呀呀!情深不寿啊!”明月作势抹去眼角假想的泪珠。
夜郎却不恼,自顾继续,“自幼我便是最得宠的王子,驽刀骑射皆是父汗亲授。我还记得,八岁时第一次猎鹰,那是只非常美丽的雪鹰,我特地猎来送她,她是个品洁高贵的女子,断想不出焚琴煮鹤的高招!”
明月的背脊猛然有些僵硬,轻哼了声,闲闲笑起,“说好以琴艺相较为胜,是谁妄想送雪鹰讨琴魔老头欢心?图谋‘离骚’!况且明月也只是吹了吹风,剔骨拔毛,蒸煮焖烧,可都是你那师傅大人亲力亲为。”
“某人不也送了双旧鞋,谎称乃白老板的遗物,老头激动得夜夜搁在枕边,以泪洗面。师傅何曾想,那破鞋子月家作坊里,三两能换十打!”
明月慨然扬臂,“仰慕家母者成百上千,世间痴人多呀!明月不计鞋资,赠物相慰,实乃积德善举!”
夜郎撇了撇唇角,“明老板多情仁心,老幼通吃,如此说来,您的绣鞋,凉城男儿上至古稀、下至襁褓,得人手一双!”
明月即刻‘恍然大悟’,“夜兄风流博爱,甜盐不忌,难怪西苍大地雪鹰惨遭灭迹!”
沉声狎笑,夜郎抬指绞缠明月垂在软草的发梢,将人扯近,“这是怨我未送雪鹰予你?”
明月索性半倚在夜郎胸口,曲肘以掌支颊,神色娇媚之极,“你若挥师东进,七夕之前逼至番州,我将绣鞋悉数送你。”
以指轻点明月鼻尖,“数万兵马行军征战,啃你的绣鞋果腹不成?”
“金州‘云手门’货仓内,明月已备齐粮草,王爷无需再劫掠凉城与金州乡民,仁心之名必会远播。”
夜郎神色渐凝,中原虽已四分五裂,但此乃勾结外族之罪,明月岂会不知!沉吟良久,夜郎似是戏言,
“你会千夫指,万人唾,下了地府要入油锅的。”
明月笑得清冷如霜,“下地府,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久得不容明月‘憧憬’……”
轻抚明月流瀑乌发,夜郎轻叹,“可曾想过,那峰顶的风景,并非只有朗日和风。”
明月唇角微抿,眸间绮色尽消,墨瞳沉如幽渊。静默凝视夜郎,良久无言……
似是认命般轻叹了声,夜郎忽闪眨了眨眼,两弯碧潭涟漪顿起,“如实答我一问,我便允你。”
“嗯?”口中笑应着,明月心中暗忖,若是询问此事之原委,当如何妥答……
似是看穿眼前人的心思,夜郎轻哼,抬掌将明月扯近,唇贴着那微凉耳廓,情意绵绵却又不容推拒,
“本王想知晓,堂堂月家主事,为何----独惧夜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