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铜鹤立嘴上的长明灯已经点上,两排的红烛在偶尔吹过的穿堂风中摇曳。不知哪间宫殿里,传来的悲歌萧滑而过,惊得殿外梧桐树上的寒鸦飞离,一番萧瑟景,一幅残秋图。
秋色越浓,冬意渐起。
苑昭禾倚在殿前伸出的回廊红柱处,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信手拿起挂在衣襟上的玉箫,一曲呜咽清冷的箫声,悲悲切切、飘飘散散地笼在宫殿的上空,更显得夜凉如水,自古逢秋悲寂寥,秋风秋雨愁煞人,终是谁使箫声涩,残红落肩头,恍惚迷离。
思念,并不会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流过,反而像被雨水冲刷,更留下斑斑痕迹,想忘却终不能忘。
月余的宫廷生活,并未使苑昭禾磨去脑海中对展凌白的思念,相反,对他的印象愈加的深刻了,她常常会记起展凌白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连那些当时只是安慰或是敷衍的话语,她也不舍得遗忘。她清晰地记得,他曾经说过,等有机会的时候,一定会带她去大漠,看那里的烟,那里的黄沙,还有那里的落日。现在想来,是多么的讽刺!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这句民谣很小的时候,苑昭禾就能背出了,心中却从不以为然。成为东宫里尊贵的皇太子妃又能怎么样?谁稀罕这富贵荣华,哪里比自由来得快意,又哪里比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珍贵。宫里沉闷的气氛,处处透露着阴谋算计,步步都是危局,哪一步走得不小心了,前面都是万丈深渊,这种生活何来幸福可言?
苑昭禾心中的幽怨,随着箫声悠悠传出,宛如一腔无人可诉的思念。
赵无极办理完当天的公务,从御书房里走出来,刚踏进东宫大门,闻得侧殿内箫声阵阵,便信步走去。只见红柱旁,倚着一个落寞的背影,混着惨淡不明的白色月光,愈发比衬得悲凉。
那箫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温和中有些迷茫,含蓄中有些幽绵,涩涩的有种要擦伤喉咙一般的伤感。
赵无极忍不住驻足,站到了苑昭禾所站之处的侧面廊道小路处。
她在深秋夜色穿着一件白色纱裙,腰间用水蓝丝软烟罗系成一个淡雅的蝴蝶结。墨色的秀发上轻轻挽起斜插着一支薇灵簪。忽明忽暗的烛光并着夜色,把个雪白肌肤晃得晶莹如玉,未施粉黛的素颜,比盛妆之时,更美上几分。一阵夜风吹过,撩起白色的纱衣,竟似有乘风归去、羽化成仙的美仑美奂之感。
这时的苑昭禾,是赵无极所不了解,也从未看过的。
这段时间以来,苑昭禾在他的面前都是端庄娴雅、进退得当的。每次开口应答,她虽不像自己身边的其她女子一样带着讨好,却也有一点浅浅的恭顺,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耀人眼目却又宽大包容,决不像今晚这般,人虽然优美,那股子从骨髓里散发出的哀伤,却让人不能不为之心颤,此时的她犹如一朵午夜静静开放的昙花,美得人间而不人烟,用手里的箫声诉说着一个故事。
在这样一个妖娆的夜晚,在这无人的侧殿回廊里,他的新婚妻子,竟然以这样的一种姿态,到底是要向谁发出……如此哀伤的抱怨?
赵无极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假如这时候他贸然闯过去,她一定会收敛起所有的忧伤哀怨,重新变成东宫内那个温柔贤惠的太子妃。而那样的她,就仿佛一幅没有灵魂的图画,只剩下一个躯壳留在人间,精神好像早早地消散了,完全没有此时动人心魄的举止。
一个手持着宫灯的侍女恰巧从这里路过,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暗处的赵无极,连忙按规矩屈膝行礼。
赵无极正想挥手让她不要发出声音退下就好,却已经来不及。
夜色太暗,那侍女根本没有看出赵无极的意图,按往常的习惯低垂下头,谦卑地说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随着她参拜的声音,那边的箫声也嘎然而止。
赵无极挥了挥手,示意那名侍女退下,那边执箫的苑昭禾也立刻回过头,移步从回廊里走了过来,恭顺地说:“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果然如他所料,苑昭禾见过礼后,再抬头时,那眉眼里噙着的就是他所熟悉的温雅笑容了。
“爱妻不必多礼。你我本是夫妻,只要不是在外人面前,不要有这么多的礼数,”赵无极弯腰扶起她,轻声叮嘱着,“本宫的名讳,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本宫以后也会唤你……昭禾。”
“臣妾遵命。”苑昭禾恭顺地应答着。
赵无极伸手握住苑昭禾拿着箫的那只手,另一手也握到苑昭禾的另一只手上,让她和自己一起握着那支玉箫。
“你刚才吹的曲子很动听,本宫听了半晌,也该吹一支给你听听了。”他说完,两片凌角分明的薄唇毫不犹豫地对上了苑昭禾刚刚停留过的箫口处。
赵无极的这个动作,完全出乎了苑昭禾的意料,她双颊不由得飞出了两片薄薄的红晕,想要挣开赵无极圈着她的两臂,逃出那个把她围在其中的拥抱,然而她的双手却被赵无极紧紧握住,手指也被赵无极的手指紧贴,在箫管上起伏。
赵无极的箫声含着一种罕有的气势,不仅气势磅礴,还大有铺天盖地、吸纳一切之意。他的眉目之中,洋溢着骄傲和自信,仿佛天地之间,惟他独尊,其他一切都应对他俯首称臣。那是一种雄霸天下、傲视群雄的姿态,看在苑昭禾眼里,却觉得那般的疏冷,觉得有些可怕而不可触摸。
箫声停止时,他一把将怀里的苑昭禾转了过来,把目光聚在她的眼睛上,说道:“你莫要忘记了,你是我的妃子,江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木朝壮丽河山,不……不止木朝,是整个神州,总有一天是我的。你一定记住我今天的话。”
随后,赵无极带着苑昭禾,来到了东宫之内的一个隐秘处所。
那是一间暗室,藏在赵无极寝宫之下,里面除了一张软榻,几大书架的藏书,就只有一张悬挂在正墙上,与高三米、宽七米的墙等同的虎皮地图。地图上细细地绘着木朝、西夏以及辽国三国的疆域,甚至连一坐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城镇都标示得清清楚楚,而这张地图的名称却是“大木朝全景图”。
“没有雄心的储君,不配为一国之主。”赵无极坚定而深沉地抬起了手指,延着那连绵的曲线,慢慢轻抚,哪一处也没有放过,几乎绕了全部的边界,最后落到了木朝的都城处,“有生之年,我定要统一天下!”
她有些忧虑地看着那幅地图,赵无极看见的是无穷的疆域,她却仿佛看见了无边的战火:“可是,西夏与辽国都擅长征战,他们未必肯轻易臣服。”
“若不臣服,就只能以武力制之!”
苑昭禾只觉得眼前地图变成了无数模糊的黑点,而那些黑点又变成了无数携老扶幼、背井离乡的流民,她有些不忍地低垂着头,说道:“一定要动武吗?两国交战,最后受苦的还是两国的老百姓们……他们不能逃避战乱之苦了。”
赵无极似乎依然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之中,他盯着那幅地图,一字一句地说:“大木朝若要统一天下,必定有人要作出牺牲,容不得本宫有妇人之仁。”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吐得真切清晰,一张原本冷静的容颜因为这句话而变得沸腾,看向那幅地图的目光比之前更加灼热,就像是两团雄雄燃烧的火。
苑昭禾却只觉得一阵心凉,从头到脚犹如被浇了一盆冰水般寒冷。
赵无极所说的国家统一大业,她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但是她知道,赵无极所追求的理想与抱负,必须用无数的生命和鲜血才能堆积出来,为了实现他的梦想,他早已决定牺牲掉千千万万的草民,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幸福,他们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