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鼓乐鞭炮之声渐渐停歇下来。
苑泽卉走到小院内的梧桐树下,凝望着湛蓝的天幕,伸手接住一片枝头飘落的秋叶,她将那片叶子平放在掌心内,看着丝丝脉络分明,不禁暗自伤神。
忽然,小院门扉被人叩响。
滴翠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飞快赶了过去,隔门问道:“是谁?有什么事?”
院外响起了宁夫人贴身婢妇梅氏的声音:“今日是小姐出阁的大喜之日,老爷夫人在前厅宴客,家中所有人等都有打赏。夫人说,让我送两匹绸缎过来,滴翠看着给小姐置办几件秋装罢。”
苑泽卉示意滴翠去开门。
滴翠连忙打开院门,从梅氏手里接过两匹绸缎,苑泽卉照例道了一声谢,客气地说:“梅姨辛苦跑这一趟,坐坐喝杯茶吧。”
她原本以为梅氏说完话即走,不料她竟然顺水推舟,在小院内的石凳上坐下来,将小院内的景物扫了一眼,带着几分得意与炫耀之情说:“谢过大小姐了。皇家规矩就是大,今儿个我们在前院立规矩拘了一整天,也是该歇歇了……夫人说,这几天大家都累着了,各处都有赏赐,可不是叨光了!”
苑泽卉听她感恩戴德地念叨了一通,淡淡地接话道:“请梅姨替我谢谢母亲。我去年的秋装还没穿遍,平时也不大出门,今年不用做衣服了。”
梅氏喝了一口滴翠斟来的茶,打量了一下苑泽卉,见她一身蓝色旧袄旧裙,头上斜插一只玉钗,脸上一丝脂粉皆无,整个人素淡得不能再素淡,不由得说道:“照理,不该我说这话——但是我在夫人身边当差十几年,也是看着小姐们长大的,仗着老脸斗胆说说。小姐虽然在后院幽居,到底是花样年华,也该打扮打扮才是。”
苑泽卉略有些不自在,说道:“我不习惯穿鲜艳的衣服。”
梅氏见状正要说话,却听见小院外一个小婢女喊道“梅姨在这里么?”她连忙答应着“来了来了!”人立刻从石凳上站起来。
小婢女见到了她,眉开眼笑地跑来,递过一个锦盒说:“夫人说,这是景妃娘娘特地从东宫里寻来的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叫梅姨送到花神庙去,请静空师父将这个与小姐的放在一处,求神佛一起保佑着。”
梅氏一边放下茶盏,一边伸手去接那锦盒,不料那锦盒太轻,一阵疾风吹过将盒盖掀开,里面仅有一张红色轻笺,那小笺被风一吹,晃晃悠悠地落在梧桐树下,刚好飘到了苑泽卉的裙角边。
苑泽卉弯腰拾起那小笺,正要递给梅氏,她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纸笺时,恰好看到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赵无极”。
——赵无极?
——西京不正是木朝都城么?西京赵无极,难道……难道是他?
这一瞬间,苑泽卉感觉犹如晴空里降下一道霹雳,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依靠在身旁的树干上,一双杏眼怔怔地看向滴翠,手中的纸笺早已随风飘起,再一次落在地面上。
梅氏赶紧奔过去拾起,边拾边说:“这太子年庚可是宝贝,万万丢不得呢!”
滴翠发觉苑泽卉神情不对,立刻走到她身边,紧张地唤了一声:“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苑泽卉没有理睬滴翠的询问,她用手撑在粗糙的树皮上,借力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两眼有些失神地问:“昭禾嫁给了当朝皇太子,那太子的名讳……是叫赵无极么?”
梅氏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笺,辨认了一会儿,才说道:“可不是么。日后太子登基成了皇上,天下读书人写字的时候,见了这‘无’字和‘极’字都要讳笔……”
梅氏后面唠叨的话,苑泽卉已经听不见了。
她所有的思绪都停滞在“赵无极”这三个字上,西京赵无极,当今皇太子的名讳,除了他,普天之下还有谁敢使用?当日见他之时,就感觉他气质风度异于常人,有一种天然而成的贵胄之气,却不知原来他竟是凤子龙孙、木朝皇室后裔!
苑泽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花朝节那日发生在后山的点滴,春风、野草、山花、纸鸢,还有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一件件一幕幕地出现在她眼前。
这半年来,她犹在痴痴地等待,等待他有一日前来苑府提亲,那是她灰暗生命里惟一的亮色,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可是谁曾想到,他今天从这里迎娶走的人,竟然是她的亲妹妹苑昭禾。
红绳错系,她盼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人,也会离她越来越远,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回来,再也不会来找她了,也许她终此一生,永远都不能再与他相见了。
苑泽卉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沿着树干下滑,当即晕倒在地面上。
清盏孤灯,薄帘小窗,挡不住秋风刮落梧桐,更兼点点细雨,浅淡忧愁,打湿了夜色。
“莫要轻易去江南,只因离人心上秋”,今年这个秋天离别已使人惆怅了,何况还是陷在这另人断肠的江南里呢!
“我不该遇到他,不该去后山放纸鸢,不,是他不该来江南……”
悠悠醒转的苑泽卉,终于忍不住哭倒在滴翠怀中,也只有这个贴心的婢女,才能理解她此时此刻心中的失落与伤痛,她虽然在哭,眼睛里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不断哽咽着,心中的万丈委屈,又岂是“不该”二字说得清楚、诉得干净的?即使哭肿了一双杏眼,依然于事无补。
滴翠除了心痛落泪,心中也觉得不公平。
从一出生到现在,两位小姐的命运简直是天差地别,所有好事、幸运的事都是苑昭禾的,而所有坏事、倒霉事都是苑泽卉的。如今,就连一个她好不容易才遇见、喜欢上的男人,也要被苑昭禾抢去,她可以雍容华贵地坐在东宫内享受天下人艳羡的目光,而自家小姐呢?难道只能被幽禁在这里、被人冷落欺凌、视同祸水?
“滴翠,我……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小姐!”滴翠紧紧地拥抱着全身都在颤抖着的苑泽卉,只觉得满心怨愤无处可泄,忍不住说道,“小姐不能这样!咱们不能这样了!以前小姐处处忍让,从不计较什么,但是这一次,事关小姐的终生幸福,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啊!上次被夫人打耳光的事情……小姐难道忘记了么?”
“滴翠,你不要说了……”
“我偏要说!”滴翠看着几乎奄奄一息的苑泽卉,心中的怒火如烈焰燃烧,愤激之词一字一句地从嘴里冒出来,“如果夫人还在世,他们怎么会这样对待小姐,宁氏又怎么会如此嚣张?夫人才是老爷的正室妻子,小姐您才是丰宁山庄的明珠啊!”
想到逝去的母亲,苑泽卉忍不住心中一痛,紧紧地咬住了贝齿,强迫自己止住了哽咽。
“小姐若是不怕,倒不如……”滴翠欲言又止。
苑泽卉缓缓地合上眼睛:“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滴翠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奴婢觉得,小姐从今天开始,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样逆来顺受了!既然当初赵无极对小姐有意,就算他今日娶了别的人,心中未必没有您的位置,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和他入洞房的人是谁。如果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小姐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都追讨回来。”
苑泽卉面色苍白地躺倒在榻上,依旧软得如同一团丝绵,眼睛里却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光影。
入夜时分,丰宁山庄附近距离官道最近的那片小树林里,有一个黑色身影正被一群人团团围困。
展凌白手握一支玉箫,安稳地站立着,像是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把他围在中央的那十二个红衣蒙面人。他并不去看周围,目光仍落在手中紧握的玉箫之上,箫管处隐约有些许斑驳杂色,像是沾染了谁的泪水,犹如湘妃泪竹形状。
“你已入我们的绝杀阵,不必作困兽之斗,不如束手就擒,还能落个全尸。”一个红衣人泠然开口。
“就凭你们?”展凌白一声冷笑,道:“你们追杀我至少已有三个月之久,若能胜我,何须等到现在?”
这些日子以来,这群人一直如影随形地跟踪着他,隔山差五就会围攻他一次,他们之间有过数十次交手,但是并没有分出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