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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本能_6 两个梦

活着 余华 2840 2024-11-15 23:12

  6 两个梦

  科学助人类飞速成长,等到“他“变成强壮的成人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已经失去了童年和童趣,这些永远不可再得了。

  第二天早上于哲醒得稍晚一些。这些年来的研究工作让他养成一个习惯:不管加班多晚,早上照样按时起床。不过昨晚他睡得太沉了——萦绕心头多年的焦虑终于解脱,那个举世难求的“样本”就睡在隔墙,他不会再担心此生一事无成了。而且那是个水晶般透明火焰般热烈的女人,今后他们一定会真诚相处,不为夫妻而成挚友,这让他心中无比放松和愉悦。

  他想若红昨天很累,让她多睡一会儿吧,所以洗漱时尽量轻手轻脚。即使这样还是把那位惊醒了,在屋里急急地喊:

  “小哲你来!你快来!”

  于哲以为她有什么意外,赶忙推开那间屋门。若红从床上坐起来,只穿着小衣,鬓发散乱,满脸懊丧地说:

  “小哲,姐昨晚做了一个噩梦——算不上噩梦,反正是不好的梦,梦中牵涉到你,还有老外公。这个梦弄得我心里腻歪透了,扫兴极了。不过人家都说梦是反的,你说是不是?”

  于哲笑道:“正好我也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也梦见你和外公。对,梦肯定是反的。”这句话是违心的,他从不相信梦示梦警这类玩意儿,所以赶紧补了一句,“至少它不代表真实。”

  “这个梦我憋不住想讲给你,可我们那儿有个风俗,早上不能说梦,讲了一天不幸。你信不信这个茬?”

  “我不信。不过你也不必急,咱们洗漱后去吃早饭,吃完早饭就是‘上午’不是‘早上’了,那时再讲就不犯忌了,对不对?”

  半个小时后两人已经在回程中,今天是于哲开车,他笑着说:

  “嗯,开着这辆大奔确实比我的富康趁手多了。若红姐(这是他第一次喊姐,他决定满足若红这个小小的愿望),现在你可以讲那个梦啦。”

  若红的梦:

  小哲,这个梦真的叫人腻歪。梦里已经是几十年后了,你的研究已经成功,能让每一个小崽囡生下来就会算算术。奇怪的是那时咱俩都没变老,还是今天的模样。可那时我变卦了,不想当你的姐了,还是要当你女人,就逼你同我结婚。你不答应,你不答应我更不答应。你没办法,就出了个损招。啥损招?你不是能修改本能吗?你偷偷对我做了个手术,在我的DNA里一鼓捣,我立马就不爱你了,不但不爱你,也不爱任何男人,就是说我从此再没有女人的本能了。虽然我已经压根儿不爱你了,但心里仍憋屈,知道上了你的当,就找你外公哭诉。外公陪着我叹气,说:我也没办法呀,说起来恰恰是咱俩帮他修行到这一步,现在他已经是上帝了,是老天爷了,法力无边,随心所欲,谁能管得住他?后来我就醒了,醒来脸上还有泪。

  小哲,梦是反的,绝对是反的,你咋能是梦里那种损人,我也不会反悔变卦的。所以姐讲了这个梦你也别往心里去,不讲,憋我心里是个疙瘩,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了。咱们就可以把它忘了。

  于哲的梦:

  若红姐,我那个梦也让人心里不畅快。梦中也是几十年后了,我编制的“数学本能程序”已经升级到第13代,能让每个人生而懂得布尔代数和偏微分方程。可是那天联合国命令我立马赶去听受训示,我忐忑不安地跑去,你知道是谁接见我?是老外公。他非常冷淡,很生气地通知我:你研制的所有高级版本必须立即销毁,只保留最低级的那一版,就是能让婴儿会100以内加减法的那版程序。他说,就这还是我尽力为你争取到的。我吃惊地问他为啥?外公说:

  “你太孤陋寡闻,竟然不知道这套技术带来的副作用?你在人类DNA中塞的东西太多,让孩子们失去了最宝贵的一种本能——游戏。”

  说到游戏本能,恐怕得给你讲一点背景知识,不然你不会理解我的梦。地球上所有低等动物都不会游戏,游戏是高等动物(主要是哺乳动物)特有的本能。为什么?因为哺乳动物为了生存所必需的全套本能太复杂,难以在DNA中完整表达,所以作为折衷办法,就发展出了特有的游戏本能,让幼崽在成长过程中,用游戏来完善它们从DNA中所得到的、初级的捕猎和逃避技巧。人类幼儿的游戏本能比兽类更为重要,因为它关乎着幼儿其后的学习能力。儿童在游戏中的表现总是高于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比如,两三岁的幼儿不能够摆脱视觉的束缚,他们若打算坐到椅子上,总是先面对椅子爬上去,绝不会像成人一样背对椅子坐下。但同一个幼儿在游戏中却能轻易摆脱这种束缚,他用一根冰棍当“注射器”或用一根竹竿当马骑时,其想象就超越了眼前的知觉情境,而受脑中表象的支配。而这正是日后创造力的基础。

  我知道老外公说得有理,但也不甘心放弃我的一生心血。老外公就拨开云彩(我们是在天上?),指着下边说:看看吧,你自己看吧!透过云眼,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的儿子,正和120个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挤得只能左手背到身后,用一只手在纸上演算艰深的数学题。这些娃娃的眼神都呆呆的,下课也不会玩了,木桩子似地呆立在院里。老外公痛心疾首地说:

  “那不是学校,是养鸡场的鸡笼,是监狱!说来怪我啊,我把你从那儿救出来,又把你儿子弄进去了。”

  我心里不好受,不过还纠正说:那是何若红的儿子,你知道我的孩子是女儿。老外公却一口咬定:就是你的儿子!我说是你儿子就是你儿子!他这么一坚持,我恍惚中觉得那真是我儿子了。不管是不是我儿子,反正心里憋得难受,就醒了。

  若红姐,我从不相信梦兆,但这个梦憋在我心里也是个疙瘩,说出来就畅快了。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个怪梦就放弃我的研究,不过我今后会更谨慎一些,当我埋头前进时,我会时时回头看看后边。

  说完两个梦,汽车已经开到研究所门口了。若红下来,没有立即进门,端详着门口的招牌,发愣。昨天她已经做出了人生的大决定,不会再变的,不过今天仍然有点临事而惧。不管怎么说,这会儿一脚踏进去,她的一生就要大变了。于哲在喜悦中有点粗心,没能体会到若红姐此时的隐秘心理,迫不及待地说:

  “若红姐,咱们进去吧。我想今天就开始工作,你看行不?我打算第一步对你进行脑结构三维扫描,对你的DNA进行识读,以便找出你的数学能力究竟源于哪处变异。也要在你心算时进行脑血流动态监测,看它是在哪片脑区域中进行。”他叹口气,“这是一项异常艰难的工作,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但愿在你我的有生之年能够有个初步结果。”

  若红狠狠心说:“好,姐答应你就不会反悔,这儿就是地狱入口我也要进去。我这百把十斤就交给我兄弟了,是锯是割是烧是烤都随你了。”

  于哲笑着说:言重了言重了,我说的那些测试都不超出医学手段的范围,是很安全的。你是否还为那两个噩梦不安?别担心,我在梦中的忧思只是哲理层面上的,与咱们要进行的测试无关。你是我姐呀,若是让你受到什么伤害,老天爷也不饶我。进去吧,跟我来吧。

  他挽上若红姐的胳臂,走进大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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