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斜地照进屋子,将长明宫宫墙的影子投射在雕花地砖上。我坐在皇叔身边,将今日城楼上发生的事情细细地讲给他听,只有徐彦的事隐去不提。
讲到一半,皇叔自然而然地将一杯茶递到我手里,仿佛是怕我渴了。那一瞬,我平生第一次渴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佛。不为来生,不为前世,就只为我今生在南齐犯下的所有错事的悔罪——这两天中,我心里的愧疚和悔恨越来越强烈,有时候半夜猛醒,恨不得立时自尽,若不是放不下母亲和善儿,我说不定早已忍受不了这样无时或已的心痛。毕竟,那个至亲至爱的兄长被我亲手杀死,永远也回不来了。在我内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这一生再也不去伤害南齐的人,从今往后,只有对谢丞相阳奉阴违,同时设法将母亲和善儿从云南接出来,如果无法成功,那么我陪他们死就是。南齐的皇叔和兄长,在我心中,实在已经同他们一样重要了。
皇叔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讲,没有说话,一直听到十六王爷手心上写的那几个字,他才问道:“这个蜀王身旁可是跟了一个侏儒么?”
“没有哇。”我一怔,问道:“这侏儒很厉害么?”
皇叔冷笑着点了点头,说:“北朝的第一谋士,就是这位蜀王手下的一个侏儒,名字叫做崔定国。他本名叫崔二,成名之后,才改名叫做‘定国’,嘿嘿,定国定国,这人志气不小啊。你刚才在城楼上见到的那个姓钱瘦高个儿老人和霍管家也不是普通人物。听说他们原本是表兄弟,原本是称霸一方的绿林好汉,不知怎么的归顺了这位蜀王。”
我点了点头,又说:“既然十六王爷身边有这种人,那么我们就更得小心防范了,今天晚上,不知会出什么事情。难道他想放我们走么?”
皇叔摇了摇头,说:“他们想做什么,咱们暂时也猜不出来。只有随机应变,别无他法。”
我心想,那不是任人宰割嘛。
皇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夕阳如血,在这幽暗冷清的长明宫里,显得凄凉而落寞。皇叔忽然说:“青枝,想听皇叔讲讲以前的事情么?”
“好。”我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大难当前,皇叔要讲往事,还不如想想今夜如何应对变故呢。
可是皇叔脸色肃然,一字一句地说:“青枝,你跪下发誓,今天我对你讲的事,你一定要记下,并且日后守口如瓶,决不吐露半个字。日后南齐复国,才可以对新一任国君讲起。”
我心里一震,知道他要讲的事情非同小可,只得跪下发誓。
皇叔叹了口气,扶我起来,然后说:“这些事情,原本是只能对国君讲的。你皇爷爷当年要我和你父皇立下誓言,说是齐家今后,代代相传这个秘密,与大位一同承继。但是如今……如今我们命如蝼蚁,为了不让这个秘密失传,皇叔只有先告诉你了。”
夕阳下,他的脸色竟然显得有些恐惧,低声说:“那时候,天下两分,长江以南,由穆仁宗统治,国号凉,不过人们顺口,都只呼作南朝;长江以北,是黄姓的天下,国号顺,一般就被称作北朝。南北两朝原本势均力敌,不过有一年,南朝忽然起了内讧,分成了两个国家。”
他讲到这里,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仿佛自己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又不敢说出来。只听皇叔继续说:
“那一年,我比你还小了几岁,南齐还没有建国。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皇爷爷,是南朝的右大将。当时南朝在位的皇帝是穆显宗,他喜好游玩,那一年秋天,就率领着几个大臣和一队大军,到京城不远处的一个峡谷中去游猎。皇上平日里很宠信你爷爷,我和你父亲兄弟俩,都是常常见驾的。听说他要去游猎,我们就吵着父亲,说要跟去。父亲平日里也喜欢带我们出去游玩,这一次却大大的不对劲。他不但不允许,还挥手打了我们几巴掌。娘搂着我们,却心不在焉,只是很担心地看着父亲。那几天,他常常半夜里神神秘秘地见一些人。”
我忍不住说,“皇爷爷造反了?”
皇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确实是造反,不过这个……中间的情节,就古怪的很了。当时,他和另外几个大臣陪着皇上去了龙吼峡,原本是游猎两天就回来,结果三四天过去了,也没有回来。朝中的谢丞相立刻微服出京,带了一队精挑细选的勇士去了峡谷,结果发现谷中尸骨密布,皇上带的那些大臣、士兵都死在峡谷中了。古怪的是尸体上没有伤痕,更没有中毒的痕迹,一个一个人躺得很安详,却就这么死了。谢丞相大惊之下,就要找皇上的遗体。没想到,尸体堆中爬出三个人来,正是你皇爷爷和另一个姓赵的将军扶着皇上走了出来。”
皇叔讲到这里,停下来问我说:“你想,看这副场景,你还以为是你皇爷爷造反吗?”
我惊疑不定,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可是到底是什么人杀了这么多人?怎么杀的?”
皇叔苦笑着说:“到底是怎么杀的,这个问题可是很多年也没有人搞懂,恐怕日后也不会有人明白。总之,谢丞相保护皇上和两位将军返回京城后不久,皇上就下了道密令,说是在峡谷中的所有事情,任何人都不得追究,更不得泄露。再过了两个月,他又封两位将军为王,给了他们很多封地,几乎是将国土一分为二,给了他们两个。然后不久,他就驾崩了。朝政完全落入这两个外姓王爷之手,连朝臣也分为两派。原本他们还勉强可以一起商讨国家大事,但是后来,事情越多,他们的争执也就越多,到了我十五岁那一年,他们终于兵刃相见,各自宣布称帝,南朝终于一分为二。那个姓赵的将军,成立了西赵。另一个,就是我们南齐了。”
我恍然大悟,心想在西赵的宫中从未听说过当年的开国皇帝是如何起兵的,原来是这过程的确是不太见得人。
“后来,就出现了珊瑚党。”
就在我悠然想象当年的事情时,皇叔忽然说了这么句话。我大惊之下,差点站不稳。烛光和夕阳光交相辉映,混合着昏黄和暗红的色彩,将室内的光线映照得有些狰狞。皇叔一回头,已经看见了我的表情,惊讶道:“怎么,你也听说过珊瑚党?”
我勉强点头,支支吾吾地说:“是……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在说……”
皇叔点了点头,说:“是,岂止是他们,几乎所有南齐和西赵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但是至于他们是什么人,就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了。”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一片静谧中,我的心跳得越来越重,忍不住开口颤声问:“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或者……当年峡谷中有活着出去的将士,想要给穆显宗报仇?”
皇叔冷冷地摇了摇头,低声说:“如果有这么简单,那就要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