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小太监传召,陈公公轻声清了清嗓子,十六王爷郑重其事地在整理帽带,何公子脸上的笑容也更加压抑不住。我不禁有些惶恐——虽然知道这只是一次深夜里随意的接见,多半只是问问我们路途上可安好,可也忍不住心跳加快,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面临过这么隆重的场合。
那小太监等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才无声地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在前面领路,我们跟着他,缓缓地朝面前那片金碧辉煌气势不凡的大殿走去。月华光影下,明灯掩映中,那宫殿的层层殿阁威严而秀美,让人叹为观止。
沉重的殿门,在我们走近的时候,轻轻开启。
一阵明亮而灿烂的光线,在殿门开启的一刻从门里照射出来,直射进我的双眼。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只听见身边有许多人将我们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地报了上去,声音没有间断,缭绕上升,延伸到极远的地方去。
这大殿,不知到底有多深,多广。
终于,大殿尽头有人说了两句话,声音温柔而喜悦,却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那些传令的人又将他的话一人接一人地传下来,过了许久,我们身边的小太监才低声说:“皇上有旨,请四位进殿。”
我跟在何公子身后,微微睁开眼,只见地下都是金雕玉砌的地面,让人不敢逼视。
走了许久,何公子忽然停下,我来不及收脚,不免撞在他身上。他弯下身去正要行礼,被我这么一撞,自然就站立不稳,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地上。身旁的人都没有来扶我们,我和何公子身上的衣服又都很繁重,衣袖重叠,环佩满身,挣扎了半天,方才爬起来。我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却看见脚边掉了一支珠钗,连忙伸手去拣,哪知旁边有人动作比我更快,已经轻轻地将珠钗捡在手里。
我抬头一看,北朝皇帝就这样拿着珠钗,含笑站在我面前。
他几乎有九王爷那么高,长得也有几分像他,不过神情要温和许多,亲切而和蔼。只有一样:他们的脸色,几乎都是一样的苍白,几乎像是长久不见阳光一般。
我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了看我,微笑着对何公子说:“你可得好好谢谢朕,给你找了这么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为妻。”
说罢,他伸出手来,走近一步,将金钗插在我发髻中,微笑着低头对我说:“从此以后,你就算跟朕是一家人了。若是有了什么委屈,只管将我当成你的兄长,什么都可以说。”
当成……兄长。
这句话猛地沉入我心中,五味杂陈。我抬头去看他,只见那一双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星辰,明亮而温柔,笑容灿烂,的确就像是我故去的皇兄。
我忽地一阵脸红。幸好他转身走开,皱着眉头对十六王爷道:“今天才回来,路上受了不少苦吧?晚上别走了,跟朕一同睡,明儿早上好让人做些好汤给你喝。”
他的一举一动,果然有兄长的风范,温柔而慈爱,让人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温暖,忍不住想要亲近他,想让他对你更好。
我怔怔地这么想着,忽然见他按住额头,身子摇晃,似乎站立不稳一般。
陈公公和何公子赶紧抢上前去扶住他,陈公公一边指挥周围的一些小太监去请太医,一边着急地说:“哎哟,奴才就怕您累着,您还非要等他们。您瞧,……”
“皇兄不碍事吧。”十六王爷站在我身旁,不咸不淡地问道,“上次还听吴太医说,皇兄身子早就好了。”
皇帝好不容易站住,我见他脸色更加发白,却对着十六王爷笑道:“不妨事,你别担心。就是今天多看了几本奏折,劳累了。”
“那我今晚就不打扰皇兄了。”十六王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何公子,表情怪异,冷笑道:“我先送郡主回馆驿罢。皇兄好好歇息。”
皇上点了点头,对我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歉意,说:“郡主,今夜第一次见面,旧疾发作,惊吓着你了。郡主不用担心,明日好好休息,不用进宫来请安。等过两天,朕再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我谢了他,还来不及多问候两句,就被十六王爷带走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身体孱弱的人,按理说他是灭了南齐的敌人,可是不知怎的,竟然在这一刻,让我感到温暖,感到不舍。
十六王爷一直将我带上车,吩咐赶车的人到馆驿去,就往角落里一坐,不再说话。
他这个人,总是让人觉得阴森恐怖。人恐怕就是这样,有些人总是让人觉得温暖。哪怕他不笑;然而有些人,哪怕他成天笑容可掬,也总是让人觉得不安。十六王爷,恐怕从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意思吧。
我自顾自地掀起了车帘,想再看看那巍峨的宫殿,却听见他阴沉沉地说:“放下!看什么看。”
“很好看。”我放下帘子,镇静自如地说:“何公子跟皇上关系很好,简直比你还要好。”
他瞪了一眼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笑道:“看你这表情,还用多说么?”
他怔了怔,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冷冷地笑道:“哼,你嫁了个断袖之癖的郎君,恐怕日后就笑不出来了。”
断袖之癖?
我忽然想起史书上的记载。那是说汉朝一个皇帝,宠爱自己的一个臣下。某日午间,二人同榻而眠,那皇帝先醒了,却看见自己的宠臣压着龙袍的一只袖子,还在熟睡,皇帝为了不弄醒他,竟然割下袖子,悄悄起身。
十六王爷笑了笑,坐近了些,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俩从小就一起长大,不过……朝野都知道,何公子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宠臣。”
宠臣!
我想起今天一路上何公子按捺不住的笑容,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只是隐隐地仍旧有一点失望,不知道是对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