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爱元宫侧殿整整喧嚣了一夜。
隔着厚厚的宫墙, 梁柒似乎都能看见居安殿里来来回回的太医,慌乱的宫女, 以及, 皇帝眼底暗沉的光芒。
这夜她睡得格外不好, 闭上眼, 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 整晚脑子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第二日起来, 脑子昏沉沉的不说,眼圈之下多了一层青影。
倚香看见她的脸色时,颇为担忧, 问道:“公主脸色不大好,奴婢斗胆,是否派人宣太医过来请脉?”
“不必了, ”她摆摆手, 端起她端来的牛乳一口气喝了,肚腹内不再空空如也,感觉好像好了些:“只是晚上睡得不大好罢了。”
起身,漱口, 接过湿帕子将手擦拭干净,又在倚香的伺候下,重新净了面,取了一些敷面的桃花香汝, 细细的在面上抹了一层。
再睁开眼时,眼角的余光看见端着托盘的燃烛,不知是听了她哪句话,脸上微微变了颜色。
想来是没料到她睁眼会看向她,燃烛脸上的神色一时还来不及收拾干净。
其实这本没有什么,燃烛不比倚香,心思较浅,面上也藏不住事。料想她们两个在自己跟前,原就多了不少拘束,因此她本不想多管的。可偏偏一边的倚香背着她给燃烛打了眼色,恰巧又被她给看见了。
她心中一动,开口问道:怎么了?”
燃烛面色愈发古怪,眼角偷偷去瞟倚香,却是不敢回话。反观倚香,瞧见她问出声了,低下头去,再不看燃烛的方向。
“说,本宫不想说第二遍!”
燃烛咬了咬牙,许是看见她像是发怒的前兆,咬了咬牙,这才惴惴道:“……昨晚,居安殿闹了一夜,今早起来……说是宫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一个都……”说到这里,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主息怒,奴婢也是听人传言,公主问起来才说的,决计不是在背后造谣生事。”
倚香仍旧是那副样子,低着头,默默地收拾她抹面的香乳膏,眼观鼻鼻观心,意外让她顺眼不少。
“起来吧,”梁柒不以为意,梁莹玉住进了居安殿,那无影无踪的消失,就是那一众宫人的归宿。皇帝早已打定了主意,他们的命运,无法改变。只是,听倚香的口气,梁莹玉如今生死,倒是有些无法预料了:“可曾有城阳公主的消息传来?”
燃烛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城阳公主,不曾有,宣进宫的太医都留在居安殿,到现在都不曾出来。”
咦?这倒是奇怪了,按着昨日梁栎的意思,今日他应该会造出些梁莹玉重伤太医继续抢救的消息出来才是,怎地到现在还是无声无息的?
她觉得有些不对,定了定心神,打定主意:“倚香,帮本宫换身衣服,本宫要去爱元宫,觐见陛下。”
***
她在宫中,向来爱穿赤色的衣服,因此要找出一件素色的来,也难怪燃烛露出一两分怪异的神色来。
还是倚香心思活络:“公主,陛下曾赏赐了一匹水青色流云纹绡,因着公主一向不大爱这些颜色,制衣局裁制了新衣后,奴婢一直收在柜子里。公主今日,穿这件如何?”
她由着梳头宫女帮她挽好发,从铜镜里看向她手中捧着的衣物,鎏金宫里一贯华贵的款式与布料,胜在颜色还算素雅:“恩,就穿这个好了。”
倚香又叫了两个宫女进来,帮着燃烛一起,将这件长裙穿戴好。她自己则在收拾箱里寻了一套搭配的首饰,水玉嵌绿猫眼石的十二式样首饰。
等她过了目,问清了她的意思,这才帮着梳头宫女一起,将朱钗佩环什么的,一并收拾停当。
又因着她素日出入宫廷,脸上的妆容都是一丝不苟的十分精致,可回到千秋宫时,又是习惯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的,因此到上妆时,倚香反倒是有些犹豫。
“不必盛妆了,随意上个同衣服搭配的便可。”
不得不说,自从上次同倚香说开之后,她倒是觉得她可心了不少。单就选衣服一事,她知道自己是要去陛下那里,城阳公主梁莹玉生死未卜就躺在皇帝的偏殿里,在考虑到她喜好的情况下,她帮她选了一套颜色淡雅的衣衫——重点是,这衣裳的布料不是太皇太后赏赐,而是陛下早些时候过来探望公主时一并带来的!
收拾妥当,出门,门口已有她惯常乘坐的辇车停在那里。
等得上了那辆彰显她无上宠爱的辇车,纱幕垂下,梁柒平静的容色敛下,眉目间多了几许疲倦。只是脑子里,止不住不适宜的猜想,她受宠时皇兄还要依靠她时,她在宫中招摇而过不可一世也就罢了,可如今这个时节,梁栎再看见自己坐在他亲自赐旨特许的辇车之上时,又是什么表情?
她脑子里昏昏沉沉,扶着眉心揉了几下,倒是将倦意给揉了出来。浑浑噩噩的小憩了一会,睁眼时辇车已然停下不动。
“倚香,到哪了?”
“回公主的话,从这里拐弯过去,不出百步便是爱元宫正门。奴婢方才叫了公主一声,未曾听到回复,这才斗胆让他们停在此处等公主的吩咐。”右手边上倚香的声音,隔了一层帷幕,落在耳里便有些影影绰绰的。
对于倚香的回答,她甚是满意,她睡得正迷糊的时候,若是辇车直接到了正门,门口的侍卫看见辇车过来,势必齐声行礼,她定然会被吓一跳。再者,她的辇车到了正门而不下,更是于理不合,到时只怕更让人抓住把柄。
“恩,拐弯出去,再走几步就停下,本宫走过去。”
辇车慢悠悠往前继续走,还不到十来步,忽然就停下了。
她正觉得奇怪,便听得一个女声道:“皇姐果真得皇兄的宠爱呀,都到了爱元宫的正门了,居然还于辇车不下,倒真真是让皇妹另眼相待呢!”
这声音很熟,是梁楠的声音,可她素来与她争执时都是直来直往的,似这般阴阳怪气反倒不多见。伸手掀开帘子,果然就看见昨日才大婚的柔安公主同驸马,手牵手十分恩爱的站在一处,在他们神户不远处,是尚未走远的金顶肩轿。
宫里的规矩是,非是皇亲国戚,不得在皇宫之中打马而行。外臣进宫,都必须由小太监领了牌子,用特定的肩轿接送。到了帝后居住的三宫院内,除去帝后,旁人是别说打马而行了,就是用马匹拉的车子也不能行驶,除非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肩舆之类也是不许的。
梁楠是堂堂公主,出入宫廷自然不需要旨意,可到爱元宫来,她同她的驸马一起,都只能坐四人抬的肩轿一类的工具。
可她梁柒,却一贯目中无人,出入从无顾忌,到了这爱元宫,居然肆无忌惮乘坐帝后才能坐的辇车!
“皇妹昨日大喜,我这做姐姐的还来不及道一声恭喜,妹妹驸马莫怪。”嘴上明明说着客套的话语,面上却是一点笑意都无,若是单看表情,决计看不出她是在同人寒暄。
她身后的霍步轩亲密的将她虚虚拢在怀中,看见梁柒探头出来,也不过是向她微微点头行礼,姿态礼仪,完全看不出曾经向她表白许过心意。
梁楠看她仍旧坐在辇车上,没有半分下车的打算,更是恼火不已。然而顾忌到身侧的霍步轩,生生将怒意敛下:“皇姐,城阳姑姑如今正在皇兄这里,你不如同我一道进去?”
这样的梁楠,她其实真心有些不习惯,她以前向来是直来直去的,也从来不这样虚伪的叫她‘皇姐’。
“不了,‘皇妹’自便即可。”她拂了拂膝盖上并存在的灰尘,淡然回复,她虽说是为了梁莹玉来的,要见的人却不是她——若是梁莹玉果真重伤,然后看到自己,很难说不会即刻伤重不治。
梁楠好像已经料到了她的回答,倒也没有动怒,而是转了身子面对着霍步轩,拖着他的手,一改先前努力压制怒气的模样,十分温婉的同他话别:“那本宫就先进去了,你自己去找皇兄便是。”
“好,那公主自己小心些,有事让婢女过来传我。”到底是已然成家的男人,脸上流里流气的笑容,在面对着梁楠时,尽数变成了深情款款:“等觐见完陛下,我即可便去寻你。”
梁楠顿时面孔绯红,满面都的甜蜜笑意,也顾不得再和梁柒多少了,带着宫女侍卫,转身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霍步轩并没有即刻同她告辞,转身往正殿的方向过去,反倒是朝着她微微一笑,柔声道:“下官正要去爱元宫觐见陛下,聿和公主若是不弃,不如一起?”
梁楠一消失,他脸上完美的良人面具顷刻间剥离干净,挂上了梁柒熟悉的,也更为适合他的魅惑笑容。
她忽而勾唇浅笑,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如此,尚好。”
掀开帘子,从辇车上下来,她今日穿戴与往日大不相同,整个人的色调都温婉清丽,可妆容与首饰却又衬出几分灼人丽色来。
毫不意外的,她在霍步轩的眼里,看到了一抹惊艳。
呵,真是有趣,梁柒想,她还是第一次,与自己所谓的‘妹夫’相处——当然,之前独处时,这人还没多出一个柔安公主驸马的头衔来。
倚香燃烛她们,并着梁楠府中跟着伺候的太监,一起走在数步之外,留在一个随时听候吩咐又不能真切听取主人谈话的完美距离上。
“几日不见,公主愈发容光焕发,美艳动人。”
“驸马过奖了,本宫这等粗鄙颜色,哪里及得上十妹半分?”
“公主太过谦虚,汴津城里谁人不知聿和公主姿色过人。”奉承话说完,他脸色不变,骤然转了话题:“昨日婚宴之上,倒是见着薛大人怀中拥了一个美人,初见之下只觉眼熟莫名,好似与公主有些相似,只是步轩正是行礼之时,不便过去详询,不知公主可知此人是谁?”
哈,那样的场面那样的距离,居然被他给看见了?
不,不对!
她忽然明白过来,她挤在人群里,当时场面又十分慌乱,凭借她的个子绝不会被他一眼就看到!细细一想,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从皇帝离开之后相送时看到了她的身影,此时才出声试探。
因此当下她滴水不漏,浅笑盈盈,反问道:“薛大人果真是抱着一个女子,而且那女子还生得十分像我?”
她不辩解不反驳,也没有转移话题,反倒是笑着反问。霍步轩一时有些吃不准她的心思,心思流转间改了口:“唔,当时步轩离得有些远,倒是不曾望得清楚,况且公主何其尊贵,若是大驾光临公主府参加大典,如何会避而不见?想来,人多吵闹之时,步轩看得岔了也是有的。”
“这看岔了的事情许是常有的,就像这人心一般,当初看着是一样,过几日再看又是一样。”她嘴里说着些似是而非的话,眼神却是老神在在的投在大殿的大门处,并不存关注看霍步轩的表情反应。
她的话在霍步轩心里打了个转,细品之下只觉蕴含无限意味,可偏偏说出这话的人并不看自己,反倒像是无心随口说出。霍步轩一下子有些愣住,原先打定主意的试探,直觉在这个时候说出口也得不到任何效果。
“微臣倒是听过一桩旧事,说是当年熙芳郡主曾同薛大将军夫人定下了亲事,要将长女许给薛家长子——微臣当初听到时,真心失望得紧,也难怪当初微臣向陛下求娶公主,陛下未曾答应。”
“呀,原来驸马果真向皇兄提过婚事?”她好似没有听见前面定亲的事情,将关注都放在他后一句话上,满脸诧异的模样,好似果真第一次听闻此事:“本宫还以为,你求娶的十妹呢!”
他面色微微一变,昨日大婚的事情历历在目,此时确实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若是往日,他既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话来,即便说出了,也定能圆满回去。
可今时今日,他只觉得满腔算计都沉了底,要用时居然尽数寻不见了。再加上梁柒今日行事格外不同,完全不是他之前查探到出的消息所言,原本的打算都不作数,一时间罕见的无措起来。
偏偏一抬眼,又对上她似笑非笑的脸,霍步轩只觉羞恼难耐,心中又有一股无名火无从发泄:“公主殿下,不知薛拥蓝薛大人如何看待,即将成为自己大嫂的心上人?”
他已然抛掉了所有顾忌,将自己在心底掩藏的猜测用最刺人的话语表现出来,见她果然变了脸色,心中又是畅快又是恼怒——此时此刻,他方才知道,自己多情的性子并未因她恶劣的名声而免俗,这样的美人,姿容许称不上让人不顾一切的绝色,金额这样的性子却是他从来不曾遇到的。不能出手,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别人夺去,心中的恼怒却是一分都不曾少的。
瞧,这就是男人,哪怕昨夜新婚,哪怕新妇是公主,哪怕人人称颂好姻缘——可,面对着一个自己算不上喜欢然而得不到的,愤怒,嫉妒,恼恨……五味杂陈,生生燃烧了他的理智。
“十驸马这是什么意思?”她蓦然冷笑,冷声质问。
但,奇怪的是,她心中居然半点也不曾慌乱。她只是有些好奇,霍步轩是如何得知的?定亲一事,虽只是家长口头之语,可她千里奔赴长河,知道的人多了自然瞒不住的。可她与薛拥蓝的事情,她都是昨日方才算真正明朗化,他又是哪里知道的?
霍步轩避而不答,理智回笼,虽然有些诧异自己此时就掀开了底牌,却并不后悔。他迅速理清了理智,瞥一眼远远跟着的宫人,以及近在咫尺间的宫门,面上带着笑,可以压低的语气里是止不住的讽刺:“这还得感谢公主同我观舞一事,原只想着刺激刺激杜大人,谁料到却是有意外之喜——步轩也真真没有想到,聿和公主好魄力,竟让薛杜二人齐齐拜为群下之臣!”
这样毫不掩饰的讽刺口气,看来他已然是决定在她面前撕破脸了,只是他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自信皇帝已然抛弃了她这颗棋子?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如今凭借着梁楠,已经能一步登天,能与她这个明面上权势尚在的公主相抗衡?梁柒一面整理思绪,一面却是想着尽量套鞋话出来:“驸马这话愈发说得没了道理了,莫不是新婚大喜得昏了头脑?”
她今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同他和睦相处,因此他撕破脸皮,反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她在皇帝跟前,已不是当初模样,她往日所作所为,如今都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据理以争拿实力向他表示,自己还有用处。相反的,她需要示弱,她是女子,又是她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妹,无论如何,情意总还是有的。她如今还没有部署好,皇帝任何一招棋动,都会将她原来的打算打乱,因此她必须争取时间——与霍家交恶,是她目前所走的那一步棋子。
“公主殿下,步轩的话是昏了头所言,抑或是实话实说,相比公主英明,心中自有评断。”霍步轩流连花丛的一个好处是,他远比女人想象中还要了解女人,否则如何在相处不多的时间里让柔安公主对他一往情深?他看女人的眼光,甚是毒辣,在酒肆观舞时,他已经看出薛拥蓝对她的在乎。甚至,在她还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时候,他亦是看出了薛拥蓝在她心中的与众不同。
他们已然走到了门口,守门的太监已经将大门洞开,跪在地上迎着他们进去。只因他们之间正在说话,他们不敢贸然打断,因此埋头跪下,并未行礼。
梁柒收敛了笑容,语气半是讽刺半是轻笑:“十妹能得霍将军为夫,当是她的福气!”
说罢转身便要进去,却,被他在背后说的那句止住了脚步。
她听见他说:“柔安有没有福气不好说,公主可是要当心自己的心上人才是——毕竟,薛观山的那双腿,可是再也好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不怎么会写虐,可是——小蓝蓝,你洗洗干净,等着被虐下下吧!
大虐伤身,小虐怡情,乖,你会出落得越来越美的~~
ps,jj乃最近是肿么了,为毛怎么都发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