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 梁梓是和杜若一起回来的。
大概是刚从朝堂上下来, 还来不及回去,杜若穿了朱色的官袍, 这样富丽堂皇的颜色和款式, 落在他身上, 仍旧是清风明月一般的清雅。
无双正在和薛拥蓝下棋, 她棋力不俗,遇上薛拥蓝却一样难以招架, 每走一步都要思索半天。明明是坐着不动的, 几步棋走下来,她反倒是憋得小脸通红,额上都现了汗意。
“蘅芷。”薛拥蓝面对着大门, 抬眼就看到了他,便扬声打了招呼。
无双却拦住他:“我们正是决定胜负的时候,你不许分神。”
薛拥蓝果然听话, 朝着杜若摆摆手, 也作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盯着棋盘。
梁柒瞧得好笑,却是从无双身边站起来,同他们打招呼:“你来了——十一,那茶是冷的, 不许喝。”
大概是一路赶回来有些口渴,他看见一边的桌上放了茶壶,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没进口就听见了梁柒的声音,只能讪讪的放下了。
梁柒摸了摸自己放在手侧的茶杯, 那是她的茶,刚刚送来还来不及喝,拿手去摸触手生温,不烫也不冷。她端了起来递过去:“她们新泡的只怕你会觉得烫了,喝我这个吧,只是没有加糖,只怕你会觉得味道寡淡了。”
梁梓接过来大口大口的喝进去,确实是渴得很了,整杯喝完之后才擦擦嘴道,嘟嘴做无奈状:“阿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久不喝甜茶了!”
梁柒一想,也是,她还是习惯性的将他当成小孩子,殊不知,在她不在的岁月里,他已经飞快的成长了起来。
她同十一交谈的时候,杜若就静静的站在一侧,唇角含笑,目光温和。
“这些年十一多亏你照顾了,这边坐。”她于杜若不习惯太客套,只引了他在下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一边:“这个时辰,你可吃过午饭了?”
“吃过了,在宫里吃的。”侍女送了茶上来,他拿手摩挲着杯身:“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再说,我与十一之间,可也是关系极好的。”
乖乖站在梁柒身侧的梁梓,此时点头:“是,杜大哥一直很照顾我的。”
“我知晓你讨人喜欢,不必时时拿出来说的!”梁柒取笑他:“对了,你怎么和你杜大哥一起回来的?”
“出宫门的时候碰到的,我一问他也正想到这里来,就干脆上了他的马车。”
今日皇子们下午是在演武堂上完课,杜若陪着皇子们吃完午饭就提前出来了,恰巧被梁梓碰上,就一道来了。
“你如今是在帮皇子们上课?”
“是,倒是极轻松的事情,三皇子虽体弱却聪慧,学起来不慢;四皇子勤恳踏实,让人很放心。”他不偏不倚,倒是说得坦坦荡荡,旁人做帝师,自然会觉得当皇子的老师战战兢兢的辛苦,唯有他觉得此事轻松。旁人提起皇子的学业,在皇帝面前只敢说好话,在外人面前不敢妄议,也只有他,说得大大方方。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三皇子是菱妃之子,四皇子是庄妃娘娘的儿子,两人年岁相差不到一个月。四皇子虽还是个孩子,外人只说他不够机灵,我却觉得是他这个年纪少有的稳重。”
他一句话,倒是透漏出不少意思来。
“阿琉近来可好?”
杜若浅笑:“无欲则刚。”
梁柒放心了些,看来,过得不算太坏。
只是,她还是很容易想起龙舟赛会那日,在她被救起的小屋里,庄韶琉的声音如春风一般让人沉醉的情怀。只是梁栎的事情她多多少少也听一些,姚画扇一介清倌能得皇帝怜爱,只生了一个公主却能做到如今妃子之位,其中转折自是让人不住想象。
不过,她到底还是有些替庄韶琉不值——无关亲疏,只是觉得那样诚挚的一份感情,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未免让人觉得惋惜。
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杜若倒是微微一笑轻声道:“她不过求仁得仁,或者说,”他顿了一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也是,她不是庄韶琉,怎能以己之思为她担忧?
也许,她现在过得很平静,而在那鎏金宫中,平静的生活未必不好。
“你们在说什么?”那厢薛拥蓝忍不住,不再和无双纠结下去,棋力全开,一子为引,再下两子为局,瞬间将无双唯一的生路拦截了。
无双一声呜咽,懊恼道:“啊,我算着还有十步以上才能赢我的……”
不过同时她也明白了,方才那许久,薛拥蓝只怕还是让着她多些。
——
他就在身侧不远处,不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的,偏还要这样问。梁柒晓得他心中在想什么,有些想笑,却并不瞒他:“我们在说阿琉的事情,衡芷说得对,我是杞人忧天了。”
薛拥蓝端了他的茶坐在她身边,啜了一口:“我同庄妃没见过几次,不过印象里,有这样气度的女子,总不会太委屈自己的。”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杯子递给梁柒。
梁柒也有些渴了,她的茶水将将给了十一,因此接过来喝了两口才还给他。
杜若目光在他们手上的杯子停留了一瞬,很快转开,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掌不自觉的紧了一紧,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阿琉若是知晓拥蓝的话,定会感叹又多了一位知己。”
他们说着话,十一和无双开始还乖乖在一侧坐着倾听,插不进话来,后来大概是察觉出气氛有些微妙,无双扯着十一让他坐了薛拥蓝方才坐的位置,继续陪她下棋。
修长的指尖牵起杯盖,于杯沿上轻轻划过,杜若也喝了口茶水,不知怎的,上好的龙井入口竟生出几分涩味来。他放下茶杯,平复了心境,问道:“九九,不知你以后有何打算?”
“打算?”梁柒微怔,虽然心中也想过走一步算一步,但那不过是偷懒的想法,如今汴津情势未明,她不可能真的这样浑浑噩噩的。
“恩,是明还是暗?”
她自然能听懂他的意思,却忍不住一声轻笑,七分笑意里带着三分自嘲:“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还谈什么明?”手背上一片温热,抬眼去看,正对上薛拥蓝潋滟的桃花目,心中的不平尽数飞散,渐渐平静下来:“皇帝那里,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我如今已是不在世间之人,他如今或许对我还存着歉疚,可若是真真见到我这个活人,先前的歉疚只怕会尽数变成心中的刺,让他想起原先的顾忌和丑陋。最好,还是不要再见了。”
“我此次回来,不过是想看看你们还好不好,并不想求回什么……”说到这里,捏住自己小手的掌心微微一紧,她知道是薛拥蓝听到她说这话有些不高兴,但这本就是她原先的打算,因此没有停顿继续说了下去:“你们都安好,再者能与你们再遇见,本就是一件极高兴的事情,我哪里还有不满足的事情?”
她说的这样好,薛拥蓝却晓得她有些不愤的事情,于是故意道:“那七年前暗害你的那个人,你也打算一并放过了?”
“不,”梁柒摇摇头:“那人害得我差些筹谋尽毁,自然是要找出来,以牙还牙的。”
她说得很淡定,可是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坚决之意——他们也都能听出来,梁柒不恨那人差些真的害死她,不恨她让她缠绵病榻数年,也没有恨那人害得一城百姓涂炭生灵的大义,她恨的,是那人不择手段的出手,差点毁掉了她辛苦的布局,让她在乎的人受到她的连累。
“可,这些年我在京中查探了数年,那人却像是消失了一般,再没有什么踪迹。”
梁柒咬唇做思索状:“前些年我虽得罪的人不少,可是,有这样的手段和能力来害我的,却没有几个……皇帝那里,他惯来是周全的,既要结果又想有个好名声,他既然已经出手,再不知道结果之前,断不会生出其他事端来。再者,他是个好皇帝,郴州百姓到底还是他的子民;城阳公主那里,那时她已不在,即便还有残余势力,可当初他们不知晓我已经失势,加上她身边的人我多少也知晓些,只怕想不到这样完全之策的;至于朝中大臣,我在脑子中过了许多遍,也得不出头绪来。”
也就说,有动机的人也许不少,可是有能力的人,只有那几个。
可,就是那几个人,她来来回回想了许多遍,也得不出结论来。
到底是谁,藏得这样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惊天动地的一场布局,将许多辛苦谋划的人都扯下了水——不管是郴州百姓,还是郴州王父女,还是梁柒,甚至是梁梓、薛拥蓝还有杜若,或多或少,都是那人棋盘里的一步棋子。
这样的心机与手段,让人想中便难免有些害怕。
杜若告辞离去,梁柒送他至院门口,便不再送了,却拒绝杜若就此转身的要求,由薛拥蓝代她送到府门口去。
薛拥蓝一回来,就看见十一和无双还坐在那里下棋,无双好像遇到了难题,正在冥思苦想棋路。十一嘴角挂了一抹得意的浅笑,手中拿了多余的白子正一上一下的掂起抓回,不亦乐乎。
在他的身后,梁柒斜坐在椅背上,与十一一处挨着,正看着棋局。
听见薛拥蓝进门的声音,她没有转身,只等他挨到身边来,一起看着棋局,她忍不住别过脸来白了一眼:“你方才有些不对劲?”
平日里和她亲密没有什么,可当着杜若的面,又是将水杯递到她口边,又是握着她的手给她鼓励——虽然平常更亲密的动作也不是没有,可是今天她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薛拥蓝没有想到她直接就问了,微微有些尴尬,想装糊涂都不行。只是他向来就是脸皮厚的,当下干脆连伪装都不曾了,直接捏了她软软的脸颊,问道:“你瞧不出我在吃醋?”
“吃醋?”说实话,她真有些不大瞧得出来,毕竟,她自觉没有和杜若做出任何亲切暧昧的态度,自然薛拥蓝不会有吃醋的地方了。
“唔,吃醋。”薛拥蓝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一派坦然:“你应该晓得的,我醋意大得很。”
梁柒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微微笑着说‘你醋了’的样子,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奇妙感。
她带着笑意推他一把,不让他黏黏糊糊贴在身侧了,只是简单一个动作,情人之间坐起来却带着三分缠绵三分打情骂俏的意味。她原本脸上还带着笑,谁知推开她后目光流转,却见十一和无双两个不知何时心思都不在棋盘上了,一个个不错眼的将眼神盯了过来,满眼都是趣味。
“无双下一子若是走错,十一十子之内便可将你掬住,若是走对了,便可反败为胜。”她只看了一眼棋盘,对着一脸看好戏表情的两人淡淡说道。
果不其然,无双听出她话里意思,晓得自己下一子便是关键,赶紧收回心神思考下一步的走法;至于十一,想着要好好让无双见识见识自己的水平,也将注意力回到黑白之上。
打发了两个小的,梁柒缓步走到另一边去,薛拥蓝果然继续粘了过来。
她笑他:“好不知羞的,倒是让他们两个看了笑话。”
“我倒是没什么干系的,只要阿柒你觉得没什么也就是了。”
论脸皮承受度,梁柒自认是远远比不上薛拥蓝的,她很自觉的转移了话题:“我晓得你是不想将衡芷牵扯进来,才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亲近的动作,只是你也知道他的性子,不是那种能撒手不管不顾的。”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阿柒果然与我心意相通。”薛拥蓝乘着十一和无双不注意,飞快的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见她微红了面颊,顿时心情大好:“当然,我看见他同你关系这样好,忍不住顺带气气他。”
“……”
他倒是直言不讳!
只是他直接明言,梁柒却不自觉的安了心,他对她不欺不瞒,真诚待她,与她而言已是最好。
两人又说笑了两句,薛拥蓝正色道:“阿柒,衡芷有一句话说得对,你如今到底有何打算?你知晓的,无论你打算做什么,我都是答应的,只是希望,你莫要瞒我。”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如今好不容易平稳下来,哪里会傻乎乎的犯险去?”她瞧他严肃了表情倒有些不习惯,见他担忧,知道他是想得岔了,赶紧温言安抚。她两下一望,身后不远处十一和无双还在下棋,另一边距离门口还有些距离,轻声些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其实,若是依着我之前的性子,有人犯了我,我自然是要还回去的。可是如今不知怎的,看着你们,我忽然觉得心头又满又暖,觉得什么都不需要在乎了。我认真想了,汴津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那害我之人若是这几日得不到消息,他又不知道我还活着,我倒没有必要再纠结……”
“阿柒——”
“我知道你心里为着我,总觉得那人害我受了苦,不将那人抓住你心头不愤——可我说的也是真的,我不想因了我的事,让你和十一他们如今的生活再起波澜。我现在心里想的,只是我们都好好的。父王……父王毕竟年岁大了,又一直以为我不在了,唯一的儿子又做人质留在汴津,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想着,还是亲自回去一趟,给他送个信偷偷见一面,好歹让他知道我还平安。”
“那我呢?”他问的有些哀怨。
梁柒笑:“你?你不是要和我父王提亲么?自然要跟着一起的,只是你怎么去,怎么想法子避开别人,我可管不了许多,你自己伤脑子去!”
若是真的不打算报仇,她如今真的算得上平稳安顺了。
乘着十一和无双都没有看这边,薛拥蓝探身而起,飞快的在她颊边印下一吻。偷袭成功顿时眉飞色舞,看得出,他对梁柒这个安排还是很满意的:“不错,到底没忘记将我捎上——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只希望不管去哪,你别将我丢在一边即可。”
梁柒双颊飞红,碍着十一无双就在不远处,不好发作,只能红着脸带着笑瞪了一眼过去。再要开口,又有些犹豫:“只是……”
“可是担心十一?”她的心思,薛拥蓝还有哪里不明白?然而这件事上,他也有些为难:“十一到底是陛下做主留在汴津的,若是要他回封地去,需得好好筹谋一番。”
梁柒蹙着眉,也在想对应之策。
这时门外有小厮轻声叫十一:“小王爷,奴才有事禀报。”
十一起身出去,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推门进来,面色有些发白,抿着唇,欲言又止的模样。
“发生了何事?”
十一看一眼说话的薛拥蓝,又看看梁柒,见她也是一副疑问的样子,一咬牙,这才道:“……宫中传来消息,太皇太后……病重……”
作者有话要说:六一快乐,即便长大,我依旧可以为童真欢乐~
表示日更一段时间,为我家软妹高考攒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