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事说完, 自然是要开始说正事的。
贺远洲问她:“上次龙舟赛, 我正好有事没有去,你被人推下了白泷河?”
他说话的口气怎么听着这么不顺耳?梁柒面无表情, 别他一眼, 却是自有法子治他:“你若是查到了凶手就直说, 没有查到, 我相信你定然也不好意思再开口的。”
果然贺远洲一下子被哽住,嘟囔着‘还是心里有事的时候比较可爱’, 不过总算是省了一堆废话:“我前些日子就查出来来了, 可是想着你也不曾过来问,只怕是青衣卫自有渠道弄清真相,也不必我枉做小人……”
“当日, 坐在我们窗口对面的,是城阳长公主吧?”
贺远洲一拍大腿,叹息一声:“青衣卫果然是早就查出来了!”
“不是, 只是直觉而已, 我不过是临时起意去看的白泷河,竟然会被她遇上!好好一场龙舟赛,被她这么一搅合险些变成了憾事,我也险些命丧白泷河, 要是这一点直觉都没有,未免也太郁闷了些。”梁柒伸手替自己倒了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我倒是没有想到, 离得这样远,她居然也能认出我来。”
“据我下面的人说,推你下水的那个人,不是汴津人氏,汴津城人员卷宗里并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因此就无从查起他的来龙去脉和指使之人。那日他匆忙之间咬舌自尽,被太医救了回来……”他对上她蓦然清亮的眼神,苦笑一声:“半夜的时候,便有人给他喂毒,七窍流血当场死亡,皇帝知道身边是有对方的奸细的,虽是大怒也没有半点法子。”
“那你们是怎么确定他就是梁莹玉的人的?”
贺远洲忽然笑得十分淫.荡:“你这样花容月貌的妙龄公主,自然是不明白那种老公主的心思的,她是寡妇又是被弃的,自然不能再嫁,可是身边养一两个面首却是谁也不好说什么的。听说城阳公主最爱白面微须的青年男子,而且服侍过她的,一定要留着长指甲右耳戴一朵金花表明身份。她匆忙之下猜测你的身份,身边当时只怕只有那人最是适合,以为没有人能猜测到他的身份。于是便派他过来暗害,她倒是记得摘下他耳际的金花,可是指甲却来不及修剪,耳洞也是无法掩藏的。”
城阳公主的行事作风她早有耳闻,她现在听着也没有什么觉得不适的地方,毕竟同是女人,她在这些方面的做法她虽不能认同,却是能理解的。
可是,不得不说,她这样一点秘事配上贺远洲那十分八婆的口气和表情,怎么听着就让人觉得那样不舒服呢?忍不住白他一眼,梁柒挥手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所以,你的人看见他的指甲和耳洞,便推敲出了他的身份?”
“正是如此。”
“这样明显的错误,她事后应该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吧,只是她肯定没有料到那人咬舌自尽居然被御医救了回来,因此才有最后冒险杀人灭口的招数。我原想着这城阳公主还有些脑子,没成想遇事还是急躁,亏了她那样的年纪。”她放下手中的被子,口气冷冽:“这样自乱阵脚,难怪被青衣卫查出马脚来——说到这里,你的人虽说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却真真是比青衣卫技高一筹。”
贺远洲沉下脸:“你这是骂我呢,还是骂我呢?”
“自然不是骂你的,术业有专攻,你总不能要求你手底下的乞丐小贩们,都和青衣卫一般,依靠辨别脚印安插眼线之类专业手段来调查事情吧?”
“怎么听着还像是骂人呢?”贺远洲喃喃,但是他很快就抛开这个,找到了新的乐趣点:“我说,城阳公主一直抓着你不放,单单是去观看一场龙舟赛,她都不安生的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按照我的记忆,与其说是深仇大恨,不如说是盘根错节的复杂吧!”她习惯性的轻叩食指,嘴角居然带上了一点笑意:“我为皇帝,她为自己,算得是各取所需各有打算吧!有些东西,她想要,偏偏我们也是势在必得,一来二往之间,才让我沦为她眼中之钉了吧!当然,也许我是高看了自己,在他们跟前我许只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而已。”
“嘿嘿,你可别这样低估自己,我以为你这人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铁打的筋骨铜铸的脊梁,就是只披了层美人皮,便有胆出来行侠仗义呢!”
知道他是因为担忧自己才说这种话,梁柒不禁展颜:“铜皮铁骨我是不知,不过在外人眼里,这光披了一层美人皮的聿合公主,决计算不上行侠仗义,只能说是为非作歹的。”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这种口气,贺远洲嘿嘿冷笑:“你倒有自知之明!不过依着我看,你现在将所有黑锅脏水一并背了,到底是为了什么?果真是为了你那英明神武的皇帝哥哥?”
“我若是说,是为了大歧万千子民,你信不信?”
“不信!”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说实话你又是不信的,我又何必再开口?”她的口气似真似假,眼神却是极亮,漂亮的杏眼虽是斜睨的姿态,依旧十分动人。她却忽然收敛了神色,面容庄重凛然:“如今,可是你出山的时候?”
贺远洲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活像是街头闹市间专骗取些大娘大婶买菜钱的算命佬:“时候未到,需再等些时日。”
正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珠玉相撞击的声音。
梁柒和贺远洲同时抬头,之间房梁下挂了一只緑翡翠的小钟,不过巴掌大小,却是雕工细腻得紧。初看只是装饰,然而细细去看,却是有一根极细的线牵引着,不知到了何处。小钟轻摆,不多不少,响了三下。微过了片刻,又响了两下。
“九九,你家杜若公子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了。”
被他口中‘你家’二字给惊诧到,直觉此人和闺中密友陆佳肴在这件事情上,颇有些心有灵犀。她瞪他一眼,起身,抚平裙子上的褶皱:“那今日我先走了,你何时入仕,你自己定有把握,我便不去指手画脚了。”
“啧啧,真真是没有良心,这就不管人了?我可记得当初你骗我跟你创建闻声阁的时候,可是跟我保证让我位列三公名扬千古的,怎么现在得手了就弃我如敝屣了?”
“我也记得,当时某人就和我吹嘘,胸怀定国安邦辅佐君王的不世之才,只是可叹怀才不遇。我同你保证,你才华至何处,官位便在何处,是你自己大言不惭说必是三公之首——不过我现在倒真是有些怀疑了,这些年虽说闻声阁有声有色,可不全是你的功劳。我瞧着你,除了将檀木击板换成翡翠小钟、红木桌子白玉铺面、垂丝珠帘换成水晶——你倒是说说,你还做什么了?”她人已走到了门口,就站在那水晶垂帘之下,半转着身子看着他。水晶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愈发衬得水晶珠帘下的人儿妙丽无双。
贺远洲一下子怔住,等得反应过来要反驳,她已然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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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梁柒从屋子里出来,葛巾已等在门口。
“九姑娘最近可好?您久不来我们闻声阁,阁主一直念叨着你呢!”她走在前面,一面引路,一面帮她拂开挡在眼前的绒布帷幕。
“是么?”
她表情不变,从身后打量着眼前初初长成的少女,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蓬头垢面在地上讹钱的小小乞丐,现如今也长成半大的清秀少女。
七转八转的,很快就到了路的尽头,葛巾站在那里,伸手将最后一层帷幕掀开,大厅里有光一点点的泄进来。葛巾却是站在暗处,面容隐约有些模糊:“九姑娘,您生得貌美如花,出身定然也很高贵,即便阁主时时念叨你,难道不是应该么?”
梁柒却是笑了,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
到了大厅,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现在时间尚早,天色昏暗却是因为乌云密布,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于是出了帷幕,喧嚣吵闹着侵入耳际的,不再是喧闹的人声,却是窗外磅礴的雨声。
闻声阁的大厅里除了几个侍者,就只剩下杜若一人,他一袭华丽长衫,背手而立,面对着洞开的窗户,整个人却如立在清风秀雨的如诗画境之中。有薄薄的凉风带着些雨气从窗中划过,吹动他束起的长发,鼓动他带着暗纹的袍角。
她向来不喜雨,只觉得烦躁潮湿,腻人得很。可不知怎的,今日只是这样看着他站在那里,却忽然觉得这风雨忽然也酿成了风景。
有些舍不得打破这样的气氛,她驻足。
然而杜若却已经听见了背后的声响,转过身来,看见是他,嘴角不自觉的掀起,朝她伸出手来:“你来,这场雨下得极好,让人禁不住有些雀跃。”
梁柒慢慢靠过去,却没有将手伸过去,只是站在他身侧,同看那一场瓢泼壮丽:“你喜欢雨?”
“恩,雨乃万物之水源,雨后万物更新,连人心似乎也一样被洗涤。”他唇角挂着浅笑:“我爱观雨,也爱听雨,不过今日妙处,全在于身边相伴之人。”
梁柒也笑,却是实话实说:“我却更爱晴天,让人觉得温暖。”
“正好,这样一来,无论晴雨,都是值得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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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之间气氛极好,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打扰。
或者说,不忍打扰。
然而——
忽然从门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人,衣衫尽湿,满面皆是哀恸。袍角还滴着水,面上被湿发半糊着,可她却似乎已顾忌不到这许多,一眼看见梁柒便笔直的朝着她扑过来,跪在她的脚下:“……小姐,少爷他……”
蓦然只觉得眼皮在跳,梁柒不自觉的有些慌乱,一手攥住她的肩膀:“十一怎么了?”
“……小姐久出未归,少爷看见下雨,便主动、提出要出来送伞……我和月拢一时糊涂,想着往日也曾外出过,便换了衣裳一起出来……”
原来,今日梁柒出门匆忙,谁也没带,长久未归自然让人担心。加上天又忽然下起了大雨,十一十分担心,便嚷着要出来替阿姐送伞。月拢几个自然是不肯的,可也担心梁柒淋湿受了风寒,后来被十一痴缠不过,想着下雨坐着马车出门,应该没有大碍。于是穿戴整齐,让月拢一起跟着,就出了门。
她们还是存了些警惕心的,马车直接从后门出来,没有半点耽搁就直接上路了。谁知道到了一条僻静巷口,忽然看见有路中间躺着个昏迷不醒的乞丐,花亭原是不想管的,只想让下人领了去官府救济就是。可一来身边除了马夫也没了旁人,二来十一却就在身边,她总不好见死不救。权衡利弊之下,只好由着脚程快些的自己,撑了伞回去王府找人救他。
可,谁知道,等她回来的时候,马夫已经被人割了喉咙横尸当场,她挑开帘子去看时已经没了十一踪迹。后来在不远处,发现月拢被人用药迷晕,扔在了巷口。她没了法子,只能带了月拢回府去,再找了其他人一起寻找,自己和风轻几个分开去找梁柒的所在。
梁柒只觉得冷,花亭身上的湿气似乎全部向她侵袭过来,她觉得整个人都止不住的颤动。脑海里仿佛空了一个洞,无边无际,忽然间又张开一只血盆大口,锋齿凌厉,瞬间将她咬得支离破碎。
“你是说,马车里,并无血迹对不对?”短短的一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的。
她身体在止不住的抖,手脚冰凉,旁边却伸过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掌心温热,却足以让她镇定下来。
花亭的一双眼已经熬得通红,原本恐慌至极的心绪镇定了不少,她仰着脸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女:“马车是婢子亲自去检查的,干净整洁,只有放在桌子上少爷爱喝的甜茶被打翻了,可车内却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车夫全身上下都没有其他伤痕,只有脖颈处一道极细的口子,应该是一剑毙命。”
“那个乞丐现在何处?”杜若忽然插进一句话来。
梁柒心里一紧,果然是关心则乱,这乞丐无缘无故的出现,起码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她却差点错过了这条线索。
只可惜花亭下一句话却让她瞬间心凉:“……婢子回去时,那乞丐,已然不见了……”
花亭心下也是一片冰凉,原来自己还是被骗了,这乞丐果真是个局,唬了自己离开才去下手。
这样大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贺远洲的,他早已出来站在梁柒身侧,嘱咐底下的人将大门关了,封了四面的窗户,不让外人进来。他自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件软丝绣金牡丹的披风,径自给她披上,然后开口:“景玉,你立刻通报下去,着令所有人放下手头事情,全力寻找十一少爷。另外,那个乞丐和当时出现在巷子里的人,都要严加盘问。”
原本他还想着说几句类似‘这个时候青衣卫可不比我手底下人有用’或者‘青衣卫与他的虫军各有长处’之类的废话,不过看梁柒的脸色,很明智的咽在了肚子里。他一面说着,一面白了杜若一眼,这才对着梁柒轻声道:“你也莫急,十一一向乖巧可爱,老天自护庇护他的。”
谁知这句话说得却不是时候,梁柒低声:“我从来不将命运交给老天摆布,无论如何,十一的也也一样。”
手掌处忽然一紧,杜若的声线珠玉般清脆,可是却意外让人安心:“你也不必过多烦忧,十一不会有事的,这汴津城虽说不是海南,但我底下到底还有几个不成器的,现下我就回去帮你一起寻找。十一的长相我也记得,回头画了画像,一并给贺先生送来吧!”
贺远洲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却不知为何,不曾开口。
“花亭,十一今日出门穿戴如何?”
“小少爷穿的是松绿团福暗纹袍子,白菱花的丝裤,松绿绣福字的小鞋。”她低眉略想了一想:“出门出得急,头上的玉猪没有取下,可临走前装零嘴的香囊却是系在腰上的。”
杜若点点头,看着梁柒:“九九,那我现在就回去让底下人一起找十一,若是有了消息……”
“有消息你直接来找我就好了!”贺远洲插嘴。
杜若也不见气,只是微微浅笑,深深看了梁柒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梁柒慢慢变得镇定了,眼神清亮如雪,面容虽然苍白,却是镇静了许多:“贺大哥,你帮我再去找一个人,前神捕乌无垢的女儿乌丫。”
贺远洲一扬眉:“乌丫?行,我知道了,你先回府去,我想那贼人抓了十一定然是有打算的,不管是为钱还是寻仇,一定会派人去你府里寻你——不过我千万说一句,我现在就让沐前辈去你府外候着,有了消息也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梁柒却避而不答,只是低头:“那麻烦贺大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一天,抱歉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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