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 雨还淅沥沥的下着, 可空气却很好。
客栈的最高处,有一间小小的阁楼, 站在窗户处, 正好能看见远处奔腾的虬江。
梁柒睡不着, 索性独自一人上了阁楼。外面雨声潺潺, 只听雨滴落在屋顶的声音,突然就觉得有些疲倦。这样寂静无人的夜里, 平日从来不曾去关注或者不想去关注的事情, 统统袭上了心头。
她想,不知道现在汴津城里形势如何,皇祖母和皇兄之间, 是否能暂时和平?这些日子忙着赶路,没有收到爹爹他们的消息,也不知他们是否回了临阳?还有沐老头罗一鸣他们, 自己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了, 他们是否会为自己担忧?甚至……那个人,是否还好?
长叹口气,承认吧梁柒,你是在想念那个人, 十分的想念那个人。那样沉重的无力,将她所有的气力似乎瞬间抽光,像是失了支撑一般,软软的靠在窗前。窗外的雨丝被风侵袭, 破窗而入,将她的脸上前胸打得湿漉漉的一片。
“怎么可能无关紧要?”声音压得极低,似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对着某个地方。那个月白风清的身影,在她最孤独的时候,毫无顾忌的笼上心头,怎么可能无关紧要?
黑暗里,所有的感官似乎被漆黑的空气缠住,湿腻腻的拧成一片麻木。然而墙角有跳动的薄光,接着便有人轻声而问:“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本来是不想搭理的,可这样暗寂无光的沉夜,她忽然就失去了防护的力气。拖着步子走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你在这做什么?”
“做什么?哎,你那个侍卫虽长得不错,可既不是美人,甚至连我相貌的一半都比不上,我做什么要留在那里?”身侧的男人轻声而笑,声线在寂静的暗黑里,意外的动听。
她却无法被他逗笑,连回答都是无力的:“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有酒么?给我一口!”
她似乎闻到了酒香。
伸出的手指,果然触到了冰凉光滑的瓷瓶,她接过来,另一只手搭住另一边的瓶身,带着些男人的温度,浅浅的温暖。她抬起手腕,喝了一大口,立刻被呛到。
“咳咳……这是什么酒?”她喝不出味道来,只能闻到空气中弥漫了极浅的酒香,带着细微的酸涩。
那人却似乎没有听见,并不回答。
梁柒微皱了眉,不过细细一想,这人本就是这样奇怪的性子,总有本事让人喜欢不起来。于是不管他,张口又喝了一大口。
这次有了准备,再没有呛到。
“给我,”他却伸手抢了回来:“你再喝我就没有了,老板娘可就只给了我这一瓶!”
她啧啧冷笑:“薛拥蓝,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我没看出来,你原来这么小气的?”
薛拥蓝也跟着冷笑,黑暗里只听出他的声音就在身边:“我一向小气得紧,你哪里会知道?再者说了,我可不认为堂堂的聿和公主,会知道薛拥蓝多少事情!”
她与这人,似乎果真过节极深,三言两语,便是一场火气丛生。
“好女不跟男斗!”她愤愤的别了脸,懒得再理他。从她们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窗外,外面雨声淅沥,却是比屋里要亮些,打进来一层清润的细细蓝光。
身边的人不再说话,只仰脖也喝了一口酒。
突然就感觉气氛有些僵硬。
罢了,和他这样无关的人置什么气?他只是在她心境最差的时候,碰到了一起而已,想到这里,她在心底叹口气,打算起身离开。
手臂却被人碰了碰:“算了,既同是阁楼听雨人,我分你一半吧!”
“啧啧,瞧你这口气委屈的,难不成你给我的还是天宫的琼浆玉液不成?”被他口中‘同是阁楼听雨人’逗笑,心下轻松了不少,可他这口气听起来,确实是怪不舍得的,好像他给她的,是什么奇珍似的。她心下一恼,居然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喝了一大口:“其实吧,喝着也就这样!”
“哼,你没了味觉,掌柜的亲自酿造的米酒自然喝着无味!”
一场性命之伤,落得现在食之无味,她觉得,其实还算是赚了的。可是她因着担忧会让皇兄歉疚,此事便算是瞒着的,初时除去四个丫头和十一,再没有一个人知道。可他们不管是谁,提起此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她会心中难过。
再后来,此事被自己不经意的说出,皇兄的眼底果然是溢满了愧疚,每每坐在一处吃食,落向她的眼神总是带着隐隐的忧伤。就连杜若,也是一脸疼惜,亲自送了能冲水的蜜汁过来,只想她能尝到他喜爱的甜味。
可今夜,薛拥蓝的口气却是这样轻描淡写,甚至语气里还带着些他独有的讽刺,她却觉得十分安心。她忽然觉得,薛拥蓝此人,除去些自恋和花心,还有那种不可一世的猜忌之外,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的。
她将瓶子递回去:“我们难得如此安静的坐在一处,也许明日早起,便是路人擦肩而过,现在,我们就权当是朋友吧!”
“好啊,看在你长得也算美人的份上,我今夜便与你做一回朋友!”
——
那酒瓶本来就不大,不一会的功夫,酒便见了底。
梁柒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脸颊却是热的,她知道,自己大抵是有些醉了。上一次酒醉,还是在庄韶琉游船之上。那时,还有三哥会送自己去后舱休息,两人之间,也没有如今的隔阂与猜忌。还有杜若,会打着为薛拥蓝送手伤药的名义,行为自己送解酒药之实。
可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地,那些人又在何处?心下悲凉,像是打翻了最沉的墨,黝黑暗寂,偏无解脱。背后靠着的,是客栈的木板墙壁,微凉,还有些硌人,她却觉得放松。沉沉的夜色里,也不会有人关注她面上的神色。
“我的酒都被你喝完了呢,”薛拥蓝叹口气,手上一松,装酒的瓶子‘咕噜噜’滚出老远,直撞到对面的墙壁这才停下。夜里看不见他的动作,只知道他似乎也跟着向后,靠在墙壁上:“听说如今汴津城里正热闹,皇帝陛下正要选妃是不是?”
“嗯,就是在九月的时候。”
“真是可惜,这样美人齐聚之时,我却偏偏留在这里!”他的口气似乎果真惋惜得紧。
“有什么可惜的,不管京城多少美人聚集,也与你无关,难不成你的红颜知己也有入宫选妃的?”脑子里有些昏沉,可嘴上却比往常利索:“再说,你可以回去啊,现在赶回去,正好赶上。”
他摇摇头,想起来她看不见,于是开口:“我不能回去,没有将她接回去,我不会离开的。”
“她?她在何处?”
身边的人寂静了片刻,她以为他不会回答,耳边却又拂过他的声线:“长河。”
她垂下眼脸,心下却是在想,真好啊,这样纨绔花心的大少爷,原来也是多情的。战乱厮杀之地的长河,先下两军交战,不知多少生命被席卷进去,可这个时候,他却愿意为了她回到那个地方。
这时,轮到薛拥蓝问她:“你呢?你去往何处?”
“长河,”她没有隐瞒,轻声回答:“我要找的人,也在长河。”
两人之间,寂静了片刻。
——
“梁柒,”薛拥蓝却忽然叫她的名字,声线却是忽然冷了下来,带着薄薄的酒气:“虽说我们去路相同,但还是分开走比较好,我可不想,因着聿合公主的缘故,被人不明不白的攻击。”
呵,终于还是要撕破伪装么?她却仍旧是带着笑意回答:“梁柒也认为,分开而行比较好,否则被某些女人不明不白的妒火所害,那才叫冤屈呢!”
室内方才片刻的轻松,一扫而光。
暗黑的夜色里,只觉剑拔弩张的紧绷,搅得这雨夜更显萧肃。
薛拥蓝忽然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身前坐在地上的女子,夜里很黑,基本辨别不了眼前的境况。只能大致看见一个朦胧虚影,正坐在那里。心中情绪难明,可那些恨意却是张牙舞爪的倾泻而出:“你为何出现在这里,自有你的缘故,可是你若是在想害人,就不是那样简单了。”
梁柒妩媚一笑,娇美的面容绽放在沉沉黑夜里:“薛拥蓝,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她倒是看不出,眼前看上去妖气冲天的男人,居然还有这样的正义感。
他却忽然俯身,夜色太黑,只感觉他鼻息间的呼吸正落在鼻尖:“没什么拦不拦得住,实在太麻烦,大不了杀了你便是。反正这里远离京城千里,谁还能找到是我不成?”
“薛拥蓝,”梁柒轻轻吐出他的名字,他们喝得是一样的酒,吐出的呼吸也是一样味道。仰着脸,只觉得眼前的黑影像是一尊凶恶的兽,潜伏在夜色里,等待时机,便要不顾一切的扑将上来,将她的喉咙咬碎:“你恨我对不对?”
不是疑问句,而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身前的人影似乎僵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空气里的杀意却瞬间浓烈:“公主莫不是亏心事做得多了。需要如今这样猜忌人心?呵呵,真是可怜啊,满手鲜血,午夜梦回,可曾害怕窗前有人喊冤索命?”
他知她是女孩子,这才故意吓她。
“没有,一次都没有。”她却是极冷静的回答,尔后反问:“薛拥蓝,你在汴津城里伪装那么久,人人都只道前大将军三子薛拥蓝,容貌可倾城,偏偏是个花心的纨绔。怎么?如今在这边陲小地,便打算撕破脸上那层皮么?”
他嘴角亦噙着冷笑:“公主不也是如此?小街上精灵古怪的九九姑娘,心底善良与人和善;深宫里的愈合公主,性喜残暴双手鲜血;你又想用这两个身份做些什么,还是想要欺骗什么?求得心里安慰么?你用这另一个面具,却骗那些心头之上的人,可曾被人撞破过?”
他毫不犹豫的戳到了她的痛楚,今夜让她心绪不宁的原因,被彻底暴露在空气里。心头越恼怒,面上的神色却是越妩媚,嘴角勾起,眼里水光潋滟:“我们之间,不过彼此彼此而已——”
话未说完,却有亮光传来。
眼睛已经习惯了这无光的沉色,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不适应,她伸手去挡——借着这浅浅的晕黄,她这才恍然发现,自己与薛拥蓝这厮,离得有多近——他弓着身子,脸便在自己的跟前,两人鼻尖相距,不过一根手指的距离。
——
——
薛拥蓝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却没有起身,许是刚才的缘故,他的声音很冷,没有白日伪装的和煦多情:“掌柜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掌着一格小小的灯笼,站在门口的掌柜的似乎有些怔忪,听得他的询问,她愣了一下,这才反应了过来:“梁姑娘还没有回去,我才出来找她的,听见这里有声音,所以便上来了。”
梁柒从地上站起,腿脚有些酸软,身子歪了一下,幸好就在墙边,扶住墙壁这才没有摔倒。只是刚才那样的境况,被掌柜的遇到,总有一种被‘撞破’的感觉。她朝着她点点头,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和蓝公子说了会话,便差点忘了时间,还劳烦掌柜的上来寻我。”
“不妨事不妨事,只要没有打搅到你们便好。”袁掌柜的说这话之时,微微别开目光看向窗户。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缩在墙壁下的酒瓶,梁柒打量一眼掌柜的穿着,嘴角的冷笑还未勾起,便被自己强制压下。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必要,干脆朝他们两个一点头,自己下了阁楼。
***
在回房的时候,发现钟牧正站在走廊上,怔怔的看着外面。
此时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天上的云还密集着,看不见月亮,走廊上所有的光亮,都来自钟牧头顶一盏小小的灯笼。光线很暗,是很单薄的黄色,然而融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却生出了几分温暖。烛光下站立的身影,似乎也带上了这一点点暖意,不再是往昔冰冷的刚毅。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钟牧似乎这才注意到,回过头来,却发现她长发未束,只编成一根长辫放在肩侧,不知道为何,忽然有些尴尬,于是目光再次落回地面:“我担心你晚上有事,想等你回来再去睡。”
他这人,倒不似面上那般冰冷。
“多谢,我这便回去睡了。明日我们要过虬江,这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你还是早些休息才是。”
说完,便要转身,却被他叫住。
“公主,钟牧想请公主答应一件事。”
她眸色微冷,脸上的笑意却不曾减却半分:“你直说便是。”
“渡过虬江,只需半天的路程,我们便能进入长河境内。只是如今长河正是两军交战,战火纷乱,一个不慎便可能遭遇性命之灾。钟牧斗胆请求公主答应,进入长河之内,行路之事听由钟牧安排。”
“你想由你安排行程?”
“是,钟牧斗胆。”
他弯腰行礼,接着便听见步履轻响,裙裾在脚踝处波动,眼前的地面上,已多了一角女子的裙角。接着,便是女子葱白如玉的指尖,从袖间探出,搭在他的手肘处。
隔着衣服,他却觉得手肘处,如火灼热。
“钟牧,我与你一路走来,虽说不是同甘共苦,可也算是相互扶持。这一路,你照顾我良多,梁柒不是无心之人,心内感激,只是不曾开口言谢而已。如今,你为我考虑,想顾我安全,你如何是斗胆呢?只是——”
他听见她的声音就在跟前,空灵的散落在夜色里:“——只是,我不能应你。”
“为何?”他心下一惊,问了出口。
“钟牧,到现在,我也不去瞒你,我去长河,是为找一人。他在何处,我早已得知,如何靠近,我心中也早有打算,若是答应你,便是骗你。”她垂眸苦笑:“我行事打算,自然也想避开危险,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自己也无法做主。”
钟牧无话回应,只站在她面前。
这时,有一点晕黄的光芒渐渐靠近。回头去看,却是逗留到现在,才从小阁楼上下来的薛拥蓝和袁掌柜。
许是没有料到,他们两个竟然还留在这里,袁掌柜将手中的灯笼抬高了一些:“二位客官怎么还没有去睡?”
“这便去睡了,只是担心明天渡河的事情,有些担忧罢了。”
“嗨,渡河掌舵的,是在此地掌舵二十多年的何老竿,姑娘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便是,保准不会出事的。”袁掌柜的走到他们身侧站定,从此地出去,绕过一个山谷,便是鼎鼎有名的虬江——虬江其实不是江,而是一条河,它的全称是虬江河。
梁柒好似真的放下心似的,笑容浅浅:“掌柜说的,我自然信的,况且是二十多年的老手,果然是让人安心不少,我今夜大概能睡个安生觉了。”
“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和姑娘一道启程吧!”
作者有话要说:更~弱弱地说,求评……呜呜
另,为满一百章欢呼——so,我把薛拥蓝这祸害放出来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