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气总是较其他地方要冷些,即使还不到隆冬时节,却依旧冷得让人缩手缩脚的,像是一枚皱起来的核桃。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已经穿上了厚重的棉袍,同时也将自己裹在了这样的保护层里。
汴津是天子脚下,向来繁华,因此现在不过是卯时,街上已经是一片热闹非凡。
包子铺的王大娘开张已有近一个时辰了,所以面前笼屉里的包子已经卖了大半,她想着片刻后还有赶去码头搬运货物的脚夫们要从这里经过,因此也不心急,只是用厚实的白棉布搭在笼屉盖上,下面用热水捂着,避免包子的热气散发得太快,失了热度。
“你这包子怎么卖?”面前忽然多了道人影,接着就有人这样问道。
“客官真是好眼力,我们家的包子那是百里挑一的好,而且是出了名的皮薄馅多个头大,一口咬下去那是汤汁四溢!”王大娘几乎是不用考虑就能将自家包子的优点一一道明,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的客官不是寻常的脚夫平民,却是个一身黑色劲装的大汉,那口气还算客气面相却是有些凶恶。
她心里自然有些慌张,脸上却是半点也不能显露出来,于是不由自主的将脸上的笑容加大:“肉包子是三文钱一个,客官要来上几个?”
“恩,你给我看着装几个吧!”那大汉眉目生的甚是凶恶,再加上一脸的不苟言笑,还真有几分吓人。此时他将眼睛一斜,看向包子摊斜对面仙客来酒家的巨大招牌,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凑过来问道:“我问你,听说那个聿和公主喜欢去仙客来吃饭,是不是?”
王大娘成功做成了生意,看他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凶恶,说话也是好声好气的,立刻放下心来。她本就是做生意的俗人,难免脱不了铜臭味,看他没有明说买多少,于是将油纸塞得极满。她正得意于此,因此也没有细细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只是随口答道:“说都是这样说,但是谁知道这是不是仙客来掌柜骗人的手段?我还想说她最喜欢吃的是我们家的三鲜包子你信是不信?……对了客官,我们家的三鲜包子确实是一绝,你要不要也来上两个?”
王大娘说话速度极快,再加上大多都是些废话,因此那大汉只听得一头雾水。刚觉得有些紧要的眉目的时候,却不想王大娘又瞬间转换了话题,于是也只能讷讷道:“哎…也要两个吧……你见过公主么?那个,我是第一次来汴津,听说聿和公主长得国色天香,因此很想见上一见。”
“那客官恐怕是被人骗了,那个聿和公主除了称得上是妖女公主外,哪里和国色天香沾得上半点关系?”王大娘用着极其同情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大汉,先前仅有的一点害怕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只觉得眼前的黑脸大汉实在有些可怜,千里迢迢的慕名来到汴津,却是注定了要失望而归。
注意到自己在说出疯子公主这样的话语之后,那大汉居然一副惊讶的模样,她叹口气道:“你不用惊讶,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自然是不能议论皇亲国戚的,可是你不知道,这个聿和公主心狠手辣又疯疯癫癫,谁人不知她的事迹?这些话是堵都堵不住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这话还真是有些大不敬,要不是看客官你人好,我是不会多这个嘴的……一共十九文,谢谢您了!”
她的话题转换实在太快,等到大汉反应过来之后,他的手中已经拿着找回来的铜钱以及用油纸包好的包子了。
大汉向来就被人说是空有一身好剑术却是没有脑子,被王大娘这样一搅和,只觉得愈加的云里雾里分不清方向了。他正迷糊着,却听见身后有个少女的声线传来。
“王大娘,你做生意的手段实在是高超,我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他回身去看,只觉眼前有道迷蒙的白雾,令他微微晃了心神。
说话的是个个子娇小的少女,穿着肥大厚实的藕青色棉袍,袍角有着极其细小的兰花纹路,如果不是阳光落在上面形成浅浅的阴影,还真有些看不出来。那袍子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让他忽然有一种这本来不算太冷的冬日冷得无法忍受的错觉。她身上的袍子太过肥大,愈发显得她身子的娇小玲珑。她话一出口,便化作了一阵渺茫的白汽,将她的面容衬得若隐若现。等到白汽散开,便看见了她尖尖的下颌以及明亮的双眼。
“哎呀,你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王大娘却是立马换了个人似的出声招呼,她方才脸上的笑虽然热情,却显得有些虚假,现在却是十分真诚,让人感觉格外温暖:“你不是说过早上一向起不来么?今天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还不是十一闹的,非要吃你们家的包子,我实在是头疼,只好出来了。”那少女无奈的摇头叹息,却是任凭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宠溺:“像往常一样,油纸包厚些,我待会过来拿。”
王大娘笑得愈发得意——是那种邻家长辈得了小辈欢喜的得意:“你们家十一真是招人疼,也怪不得你愿意一大早来我这里买包子了!”
她并不回答,只是对着王大娘微微一笑。眉目流转间,似乎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摊子边还有其他人,她转过脸对着大汉浅浅一笑:“原来还有人和我家十一一样有眼光,喜欢吃王大娘家的包子,敢问这位壮士高姓大名?”
“在下……在下马横刀,姑娘是?”少女的声调不同于那种年华的闺阁少女,却是一种女子少有的沙哑,但同时莫名让人觉得多了几分柔软。加上这少女的面容虽说有些苍白,却是明眸皓齿秀美脱俗,马横刀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一动,站在她面前有了几分的不好意思。
“他们都叫我九九,马大哥要是不嫌弃,也这样叫吧!”九九朝着他甜甜一笑,眼睛弯成一弧浅浅的月牙:“马大哥方才在打探聿和公主的事情,莫不是真的对这位公主有些好感?”
马横刀脸颊虽然被胡子盖住,却没有遮住突然增添的红晕:“九九姑娘……说笑了,聿和公主是金枝玉叶,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草莽,哪里高攀得上?”
“马大哥莫要自谦,男子生于尘世,只要顶天立地就是好汉,哪里分什么贵贱?不过那聿和公主名声不好,九九劝你还是莫要再与她扯上关系为好,免得惹祸上身。”九九将身上的棉袍再度裹紧几分,话语从她的口中溢出之后便化作了一阵阵白茫茫的水汽,于是便遮住了她带着冷笑的面容。
***
太阳终于是从天边升了起来,顿时将东边的半边天染成一片灿烂的金红色。
团在太阳四周的云彩因为阳光的关系,被氤氲出一片片透亮的色泽。九九看着天空,不由自主的冷笑一声,总是有人赞美朝霞的美丽,可是她却觉得云彩此刻再美丽,借助的不过是阳光一时的恩赐而已,哪里有白云朵朵时来得动人?
她的冷笑在看见巷子口的面摊的时候,慢慢又变成了甜甜的浅笑,方才在她脸上挂着的冷笑仿佛只是一时的幻觉。
那家面摊不大,只有寥寥三四张桌子,加上位置在仙客来酒家对面的拐角处,实在是没有人光顾。那家的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褐色袍子,此时正抄着手无聊的靠在椅子上打盹,头顶上被烟尘熏成昏黄色的旗幕写着一个‘沐’字。许是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字迹有些模糊,遥遥看去只能大概看出半个木字来。
九九也不去叫他,自己踮着脚偷偷摸摸的走到锅灶边上,揭开锅盖往里面看。老头虽然偷懒,炉子却还在生着,透过茫茫的热气,那被柴火折磨得漆黑的大锅里隐约能看清乳黄色的汤,那汤熬得久了,还有细小的白沫浮在上面。九九将锅盖放下,拿起拿过一边的陶瓷碗自己盛了两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丫头片子难得起得这样早啊!”刚才还在昏昏欲睡的老头忽然一跃而起,动作十分的敏捷,他一把抢过九九手里的一只陶瓷碗就喝了一大口汤,话问出口后又自己给出了回答:“莫不是又是被十一闹的?”
“老头,你莫不是我亲爹吧?真不是我亲爹吧?”似乎是料到他会来拿自己手中的碗,九九半点也不惊讶,只是用手护着怕那汤洒出来溅到自己身上。她自顾自的喝着自己手里的那碗,只是在老头完全能猜透自己的心思的时候,佯装好奇迭声询问。
老头瞪她一眼,干瘪得似一颗核桃的脸上已经满是皱纹,眼睛却是精光四射:“死丫头说什么呢?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绝对一出生就扔马桶里溺死,省得留下来祸害人。”
“马桶?上次不是还说是护城河么?怎么一次比一次差了?”真真是老头心,海底针,不可捉摸!她不禁摇头叹息,也不去和他计较,只是看看手里缺了个口的瓷碗,再看看那边却了一只脚的桌子以及被油烟熏得腻黑的椅子,长长的叹口气:“真是奇怪,你这样懒的老头开个面摊,怎么就没饿死呢?”
老头再瞪她,瞪完之后发现死丫头看都不看他一眼,白白浪费了他丰富的面部表情。于是他干脆放下手中的碗,开门见山道:“丫头,说吧?这次要我做什么?”
“哎呀干嘛这样说,弄得我好像找你就是要差遣你似的!”话虽这样说着,口气也配合着表达了一些不满意。然而接下来她就点点头,为老头敏捷的反应力露出满意的微笑来。
她不知道自己那阴谋得逞的样子,像极了沐老头捡到养着的那只流浪猫。那只猫最是贪吃,而且是专门偷吃他挂在高处的肉条,每次闯祸之后必然是睁着琥珀色的大眼装无辜,让人又气又爱。
九九亦是如此,每次同他说完话之后,原本的想法或意见都会被她左右,最后就变成了按照她的意思行事,偏偏事后都是心甘情愿。不过他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不能同她说的,因为九九见过一次他养着的那只猫,然后皱着眉鄙视他:“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猫,我说老头,你就不能养一只颜色不是那样脏然后毛不是掉得这样厉害的猫么?”
“方才我见到了马横刀,他来汴津肯定不简单。他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后来因为打抱不平与人动手被赶出少林。这个人使得一手好剑,因为剑法精准没有破绽,就像雨泼之时无法避开,因此又称之为泼雨剑。只是他这个人为人极将义气,却偏偏有些有勇无谋,只怕这次也不过是因为义气的缘故罢了,错的是那个在他背后指使教唆的人!”九九叹口气,想起方才去闻声阁时贺远洲的话,愈发的有些苦恼:“他好像对贺远洲有些恩惠,因此让我留些情面,莫要太过绝情。”
闻声阁是汴津城甚至是整个大岐消息最全最快的地方,不管你想知道什么,哪怕只是你前一天吃的饭菜是什么,只要你出得起银子都可以去那里打探到。九九是那里的常客,因此在看见马横刀之后便直接去了闻声阁查探了消息。
“马横刀?汉子倒是汉子,就是笨了些。”老头也跟着叹口气,那样忧愁的样子还真不像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老头我真是不明白,明明就是些皇家争权的破事,这些江湖人都跟着凑什么热闹?放心,我会让他离开汴津的。”
“谢了,我就知道找你是对的!”九九办成了这件事,心情大好,还不忘说了两句好话。然而一抬眼看了看天,带笑的面容忽然一变,几乎是嚷起来的急叫道:“完了完了,去了闻声阁浪费了时间,回去十一又要鄙视我没有时间观念了。”
她慌慌张张的放下手中的碗,几乎是跳着离开的,跑了几步又跑了回来:“老头,看在你任劳任怨帮我忙的份上,我老爹藏在树底下的梨花白这两日大限怕是要到了,我明儿个就挖出来找人给你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