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那张脸实在是熟悉,容长脸,修长的剑眉,凤目微扬,脸颊比起上次见面有些消瘦,精神却是极好。因为满脸都是笑意,愈发显得他眉眼间神采飞扬。
可能是被她的怒吼吓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然后嘴角下垂,凤眼也跟着耷拉了下来,一副满腹辛酸的模样:“我日夜兼程的赶回来,难道你就是这样迎接我的么?”
“收起你的怨妇脸,好歹顾忌顾忌你的王爷面子!”她们现在正在王府的正门口,虽然是夜色之中,但是管家已经将巨大的纱灯点燃悬挂在府门上。两排奴婢跟着站在门口,一个个都低着头,努力实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箴言。
但是她绝对可以保证,那些人抖动的肩膀定然是因为自己老爹百变的声调!梁柒无奈的揉揉眉心,叹了口气:“老爹,下次没有必要出来接我,还带着这么多的人。”
依照规矩,诸王返京的第一件事便是进宫面见皇帝太后,可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肯定没有去。那他现在这样大咧咧的出现在府门口,就不怕有心人去太皇太后那里乱嚼舌根?
“我也是想早一点见到小柒,谁让你知道我今天回来还进宫,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我?”
梁柒无力的抚额叹息,她真的想说一句,老爹,你这样的形象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真的不适合走可爱路线啊!可是同时她也清楚的明白,只要她开口说了这句话,自家的老爹肯定会拽着自己的袖子开始抽鼻子。
说出去谁会相信?当今太皇太后最挚爱的儿子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叔叔大岐高贵无匹的昭信王梁韫,会是这样的一副德性?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的母亲大人那样聪明睿智的一个女人,当时怎么就嫁了父亲呢?更或者,她记得老爹的返老还童症没有这样夸张呢?
一只手出现在她的眼前不停的晃动,梁韫有些好奇的问道:“小柒,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风轻已经下了马车,然后扶着她踩着方凳下来。梁柒有些累,实在不想和他老爹在这种时候浪费口舌,她招手叫来管家:“赵叔,马上派人进宫去蓬莱殿和爱元殿报信,就说昭信王已经平安归来,只是路途遥远奔波劳累,明日再进宫见驾……恩,找两个人,分别去两殿,莫要分出彼此来。”
“知道了,我马上派人去办。”赵恭不变的慈祥面容,却是极其让人放心。
梁柒不理跟在后面一叠声废话的老爹,自顾自的进了王府的大门。沿路的奴仆婢女看她脸色不是很好,大气都不敢出,等她过去了才听见她们因为憋气过久而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出气声。
“小柒,你干嘛不理我?我赶路赶了那么久,你就不心疼我么?”梁韫就像是小一号的十一,跟在她的后面委屈的嘀咕。
梁柒不说话,忍住心中的那口气,直至进了垂花门,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梁柒这才转过脸来:“爹爹,我不管你心里到底在装什么糊涂,可是做事你得有个谱!你来了汴津城我自然是高兴,可是汴津城不比临阳天高皇帝远,你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
奴婢们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风轻原本还想劝上一两句,可一看见自家小姐的脸色,便知道说什么也是白搭,只得也惴惴的退了下去。
梁韫看着半年没见的女儿,比起上次见面变得更漂亮了一些,这样隆重华丽的打扮,也越来越像她的娘亲了。脸上画着妆,忽然让他有一种不敢直视的艳丽,像极了当时明艳天下的太皇太后。本来有些苍白的脸色,却因为这样一句话脸颊呈现了一抹潮红,于是他便知道,一向与自己打闹惯了的女儿这次怕是真的生气了:“小柒,你先不要生气,你不是派人去宫里报过信了?没事就好!”
再怎样的装糊涂都还是她的老爹,梁柒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倦:“你不在汴津城,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前些日子,我找茬杀了太常寺少卿侯参勇,这些日子走在路上我都怕哪里飞过来一箭就再也回不来了……老爹,我只有你和十一两个亲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们受到半分的伤害!”
梁韫一怔,面色大变,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垂花门口探出来的小脑袋给憋了回去。
在那里缩着脑袋面上还带着睡意的正是十一,他迷蒙着一双惺忪的睡眼,看了好半天这才看出来站在姐姐身边的人是谁,登时清醒了过来,迈着小脚丫就冲过来扑进了梁韫的怀里:“爹爹,你终于回来了……十一等了好久,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说罢就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梁韫松花绿的锦袍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梁韫的身子不易察觉的一僵,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俯身将十一一把抱起:“来,让爹爹看十一长大了多少……呀,重了不少呢!”
十一在他怀里咯咯的笑成一团,眼圈却是红红的,怕是刚才将脸埋在那里是掉了两颗金豆豆的。
“十一啊十一,只不过是半年没有见到爹爹你就难过成这样,要是以后姐姐要是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呀?”梁柒摇头叹息,终究还是个孩子啊,在她面前怎样的调皮聪明,也不过是离不了父母怀抱的小娃娃。她是真的怕,她这条命总感觉是悬在半空中的,没有半点的安全感。她现在的仇人是这样的多,皇帝和太皇太后权力再大,又能护卫她到几时?
十一却是想不到她那样远,何况姐姐在他心中一向都是无所不能的,哪里会离开他?于是他缩在爹爹的怀里,用一种十分放心的口气道:“姐姐不会不在的,再说姐姐你以后无论去到哪里,带上十一便是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柒有些怔忪,心思百转,忽然面上就笑如春花了:“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天若是掉下来当被子该便是了……”
***
第二日早起,风轻过来伺候她梳洗打扮。她漱了口穿了件烟花暗纹的鼠皮袍子,便不想再动了,靠在软榻上小憩。
雪音端了早膳进来,看见她这个样子有些担心,将白瓷碗一一放置在桌上,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小姐,可要找济世堂的大夫过来看看?”
“不必了,济世堂就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可以悬壶济世么?”梁柒微微一声冷哼,头有些晕,拿手去扶着太阳穴,风轻立刻就上前替了她的手替她按摩起来。脑袋舒服了她的脾气也没有那般重了,知道自己的婢女是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得放柔了语气:“我只是昨晚没睡好,想了些事情,才弄得这样的疲倦罢了,你们不必担心……对了,王爷可进宫了?”
“恩,赵管家寅时的时候便亲自去催了王爷起身,换了朝服后就进宫上早朝去了……赵管家早上过来说了,昨日进宫告罪的仆人回来禀报说太皇太后只说了一句‘知晓了’,皇上倒是传下话来说‘王叔若是不适可以在府里休息两日再去宫里也不迟’。昨儿个晚上,赵管家过来说的时候小姐已经睡下了,便拖到了早上。”雪音将燕窝粥乘出来,用勺子搅拌至温热,再端至梁柒的跟前:“小姐,吃几口吧,厨娘这几日老是问我她是不是要被赶出府去了,怎么小姐每日都吃不了几口饭菜的?”
“你不用故意端出厨娘来刺激我,不就是一碗粥么?拿过来吧!”被雪音那样绘声绘色的表演逗笑,想着厨娘那样肥胖的身材还要在厨房里挥汗如雨,也不好真的让她白白的慌张。厨娘的厨艺是无可厚非的,十一的口味那样的刁钻都被她伺候得好好的,只可惜自己食之无味,倒是辜负了她每次花费在食物上的用心。就着雪音的手将粥一饮而尽,那样毫无半点大家闺秀风范的吃相看得雪音抿嘴直笑。
虽然没什么胃口,又吃不出半点味道,可是一碗粥喝下去胃里又暖又舒服,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吃了饭也不好在这样躺着,梁柒挥手让风轻住了手,起身推开了窗子。
冬日的早晨自然是有些冷的,今天又是个阴天没有太阳,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是一口巨大的钴蓝色的大锅罩在头顶上。院子里的一株白梅却是开得极好,枝干斑驳呈紫褐色,花朵却如同银雕雪琢的一般,倒真的有几分清丽脱俗的美态。
梁柒素来对花花草草本没有多少的喜爱,可是开在院子里的这株白梅却很是得她的欢心,开得早又十分的漂亮。
“小姐,要不要我拿着剪子去挑枝开得灿烂的,插在你的房里?”雪音看她看得开心,提议道。
梁柒却是摇摇头:“不用了,这样看着最好,何必巴巴的让它们来受被断骨折筋的罪?”她顿了一顿,忽然低声问道:“骠骑将军的大军可进了城?”
雪音没想到她话题转换得这样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没有接上话。
立在身后的风轻倒是将话接了过去:“骠骑将军的大军留在了汴津城外三十里处的九龙山,皇帝陛下了圣旨让骠骑将军带了诸位列将和校尉以及先锋队三千人进了汴津受封,这个时辰怕是刚刚进了德胜门……”
仿佛是应和着她的话语,她话音还未落,院子外围德胜门的方向变隐隐约约传来了喧闹的人声。梁柒知道,那霍斩清怕是已经进了城,那样喧嚣的子民的欢呼,却洗不去大军马革裹尸的血腥味与大破北华戎贼的杀气。
“霍斩清一回来,这个汴津城怕是真的再也平静不了了……”梁柒长长的叹了口气,口气里有着说不出的疲倦与无奈。
风轻与雪音对视一眼,都默默的将头低了下去。
***
汴津城的德胜门前,百姓们都挤在这条长长的玄武街上,满心欢喜的看着归来的骠骑将军。
第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两面迎风招展的玄黑色大旗,一面金龙腾飞印着一个大大的岐字,另一面猛虎跃起伴着的却是个大大的霍字,这便是骁骑将军荣耀的所在了。
骠骑将军霍斩清其实还不算老,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可是因为长年的征战和伤痛,两鬓早已染上了霜色。面容因为风霜的洗礼也是满脸的风尘,他长得并不是很好看,甚至说有些粗野,但是却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面容黝黑,眼神坚毅,一道半寸长的疤痕从他的眉角划过半张脸直至唇畔,那也是他的光辉他的战绩。他骑在那匹陪着他征战沙场的黑马上,就像一座无形矗立着的大山。沿路那样沸腾着的欢呼他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仍旧是那个样子冷冷的直视着前方。
“霍将军真是厉害,戎狄人一直侵犯我大岐北方边界,这下子总能消停几年了吧?”
“就是就是,霍将军就是我们大岐的铜墙铁壁,有霍将军在,乃是我们大岐之福啊……”
大岐的男子们都这样议论着。
“哎呀,你看霍将军,长相虽然有些吓人,可是是我们大岐的大英雄啊……虽然是不惑之年,可是亡妻死后一直都没有续弦,要是能嫁给霍将军就好了……”
“霍将军好是好,就是冷着一张脸有些吓人……你看见那个笑得没有半两骨头的男子了没?那是霍将军的独子霍步轩,你别看他长得白白净净比女人还秀气,在战场可是笑阎罗,我觉得要是嫁给他才是最好……”
“不不不……我还是喜欢屈校尉一些,那样英气的男子才最有安全感……”
这些,自然就是汴津城里的女子的议论了。
可是实际上,无论他们说些什么,那些骑在马上从容而过的军人们,是完全听不见的。他们看见的,只有眼前那座金瓦赤琉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