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着四匹宝马良驹拉着的赤金琉璃马车安静的行驶在热闹的街道上, 一路踏起碎雪无数, 琐碎的白色在骨碌碌转动的车轮之中,留恋着不肯散去。马车虽然行驶得不算很快, 然而这样华丽的马车, 在喧闹的集市上, 还是引起了一片不小的轰动。
所幸汴津里的马路都修得极宽, 马车过来的时候行人都来得及避开,他们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一边抱怨一边躲开, 然而看到了马车上的印记的时候, 顿时便吞回了所有到达喉咙处的嘀咕。只等车子行驶出一段时间,集市上这才重新热闹起来。
与外面喧嚣十分不同的,是马车里诡异的安静。
坐塌上铺着厚厚的垫子, 垫子之上又铺着一层雪白的狐裘,腿上也半搭着白狐制成的松软小被,车子的四壁都用羊绒细毯仔细的裹了一遍。梁柒闲适的半靠在豆青色的软枕上, 手里还端着新煮的热茶, 身体极度的舒适之下,心情自然也是极佳。只是对面两人的脸色实在不是很好,完全影响了她品茶的心情——虽然她并喝不出茶味就是了——可是那样的脸色看着还是很不舒服,于是伸手敲敲一边的梨木小几:“喂喂, 你们两个再这样给我脸色看,我可就直接让你们到外面喝风去了!”
真是的,这样难得的好时光,居然苦着一张脸, 实在是有些煞风景。再者说了,她们帧数越来越胆大了,诗会上要她出面护航不说,现在还敢公然给她脸色看?话说,她是不是素日对她们,真的太过松散了一些?
被点到名的两人相互看一眼,终究还是一张小圆脸皱成苦瓜样子的月拢先开了口:“小姐,你今天是做什么呀!做什么……做什么……”吞吞吐吐了半天,饶是胆大如她,也没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来。
“我做什么了?不就是跟秦雅岚要了个男人么?那又怎样?”梁柒倒是丝毫不介意,捧着细白的骨瓷茶杯汲了口香茗,顿时感觉整个胸腔都是暖洋洋的。她看一眼皱着小脸瞪着自己的月拢,再看一眼花亭,也是撅着小嘴偷偷瞄着自己,于是觉得愈发的搞笑:“我平日里杀人放火,你们两个丫头半句劝阻的话都不说,闷不吭声的都陪着,今天不过是要了个男人,干嘛就摆出这副模样来?”
“那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反正我做的事情不都是被人称作是坏事么?”
月拢说不出缘由来,只好背过脸去不理她,装作一副她很生气的模样。花亭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确实是不一样的,以前小姐不管做什么事情,无论好坏,无论将来有何后果,我和月拢自然都要陪着你。可是今天……”她一咬牙,还是将话说了下去:“今天这件事,小姐确实是做错了。小姐还是女孩子家,以后还是要嫁人的,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一个男人,还故意将话说得暧昧不清!要是小姐的名节就这样毁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原来是为了这么个原因,梁柒有些哭笑不得了,没有今天这件事,就凭她聿和公主四个字,还指望以后真能嫁个如意郎君?她轻轻的抿嘴一笑,将手中的茶杯放在小几上,顺手接过月拢递过来的暖炉抱在怀中——话说她不是正在生气么,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哎呀呀,不是她要说她,就她这样不记仇的性子,以后肯定能嫁个好人家的。
月拢被她看得毛毛的,不禁往后退退,靠到花亭的边上:“小姐你笑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在打些不好的主意——对了,小姐你别想就这样转换话题,我们这样聪明是不会被你蒙混过去的,花亭的话我也支持,小姐今天做得很不对!按照我说,就是小少爷来了,也知道那些话是不该说的!”
“呵,两个小丫头不仅学会教训我了,还知道搬出十一来挤兑我?行,回头我就不带你们俩出来了,省得再我耳边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跟赵叔养的那只八哥似的。”王府里谁都知道,赵管家外表冷漠淡定,内心……实际上也很冷漠淡定,连生的儿子赵安也是一样的谨言慎行。但是与他这样冷漠淡定的形象最不符合的一点就是,他养了一只八哥,蒙小十一赐名‘八舌’,光是从名字上就完全可以知道这只八哥到底多舌到了何种地步。
两个丫头听见梁柒将自己与那只要同时与几个人聊天的八哥相提并论,气得双双别过脸去不理她。
梁柒乐不可支,在心里暗暗的想到,不是说自己很聪明么?怎么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她一转换话题,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呢?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虽然比一般的丫鬟从容镇定许多,年纪还是小了些。看来无论如何,在她无力维护她们之前,作为将她们推上风口浪尖的自己,必须为她们寻找将来足够庇护自己的力量。
三个人正闹着,忽然听见马车外有马蹄声正在靠近,接着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车窗外说道:“小的是秦府的管家秦猛,求见公主殿下。”
月拢十分自觉的挑起帘子,因着马车还在行驶,帘子不过掀开一点缝隙,便有冷风和着喧闹的人声迎面而来。她学着公主的样子昂着下巴,冷冷的说道:“秦管家,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
秦管家身子有些肥胖,似乎又是一路追着上来的,额头上纠结着细密的汗水,可是连擦拭的功夫都没有:“启禀公主,您要的人我已经给您送来了,就在后面的马车里。小的就是问一句,是您给个地方我给您送去呢还是由小人亲自送到王府说是公主买的下人?”
梁柒掀开马车后面的棉缎帘子向外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辆蓝布门帘的马车跟在后面。这秦猛倒是替她想得周全,还想着帮她送到别处去——怎么,难道让她也来个‘金屋藏娇’?
月拢自然也看见了跟在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之后愈发觉得眼前那张带着谄媚笑意的脸十分的厌恶:“谁让你擅自决定的,我们公主的事情公主自有定夺,哪里容得你来揣度?”她给他一个白眼,看着胖胖的脸蓦然惊慌起来,心情顿时大好:“再说了,谁说一定要这么个人了,你……哎哟!”
她一声惨叫吓得秦猛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抬眼看见她龇牙咧嘴的表情,诧异的问道:“月拢姑娘,怎么了?”
“没事没事,”月拢揉着差点被掐掉一团肉的腰,再也不敢造次了:“我们公主说了,让你先回去吧,和你们家小姐说一声,这份情我们公主承了,多谢她的成人之美。至于那辆马车就这样跟着,之后我们自然会处理。”
秦猛连连点头,像是被谁按着脖子似的:“是是是,小人理会得,那小人先走一步,恭祝公主凤体安康。”话一说完一牵马绳,几乎是立刻掉转马头跑到后面马车那里,嘱咐了几句之后一溜小跑就不见了人影,仿佛是后面有什么恶鬼追着似的。
梁柒扬扬右手,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月拢的腰部,面带笑意的威胁道:“你要是以后再敢自作主张造次的话,我的手就不只到你的腰上了!”
她的狠话果然十分有用,吓得月拢一个哆嗦,咬着衣角用十足委屈哀怨的看着她。
被她这个样子逗笑,梁柒半捂着嘴笑得愈发心满意足,直至忽然想起跟在身后的那辆马车,顿时长长的叹了口气:“直接把他带回王府去吧,让赵管家找个院子给他住着,虽说不一定会发生,但是以防万一还是派个人先守着他吧!”
只这一会子的功夫,那杯热茶便连热气都不冒,只余一点点的茶香,还在马车里游荡着。
月拢自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点头应了一声。
花亭伸手将杯子冷去的残茶泼在沏茶时的茶笼里,起身用新煮的开水又沏了杯茶放在她的跟前:“可是小姐,我们忽然带着个陌生人回去,要是王爷和赵管家问起来又该怎么办?”
“这个倒是无需担心,赵叔为人一向谨慎小心,不当问的绝不多言。至于爹爹那里……回去之后只要没有人在他跟前明说,他即使知道了也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月拢花亭,我这样说你们可你们可是听得明白了?”梁柒淡淡的一瞥眼,一记无形的杀气就飘然过去。
月拢花亭齐刷刷的点头作小鸡啄米状:“明白明白,相当的明白!”
长长的叹了口气,梁柒的口气再度变得落寞了起来:“其实你们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只是你们也知道,今天我不管是如何动作,定然都会在秦府掀起轩然大波。那秦哥儿深得我心,又十分的有才气,若是留在秦府之中无法审度将来的局势。今日我的作为也许太过孟浪,但是却是最好的法子,日后他若出仕,其他的官员定然只当他也是恨我入骨的,不会排挤他。这样一来,对于给予他荣耀的皇帝,他也才会保持着最大的衷心,不会成为帝后相争的墙头草。”
愣了半晌,月拢两人这才明白,自家的小姐是在向着自己二人解释。一时间胸腔之间仿佛被什么熨烫过一般,弥漫着浓浓的暖意,不可抑制的,还有随之而来无法抹去的酸涩。
***
梁柒斜倚在车壁上小憩,白狐坐垫与身上半搭着的小被为她营造了一个温暖的环境,随着慢慢前行着的马车,难免渐渐的松懈了下来。
马车一个趔趄,突然就停了下来,驾车的人乔装打扮过的赵安。月拢掀开帘子与他交谈:“发生了何事?”
赵安的回答一向简练,今日也是如此:“对面是太师的马车。”说完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低声补了一句:“是章回钧章太师。”
梁柒不动声色:“不必退让。”即使他不说,她也知道是章回钧。如今大岐皇帝尚未封后后,所封妃子有三,孟家忆涵为贵妃,钟家的女儿妙菱为贤妃,最后就是章家的芷蝶淑妃。然而虽然三家都有女儿入宫为妃,但钟家的家主钟宏文为大岐中书省中书令,太尉是孟家的孟如冰,一般人都称呼为钟大人或是孟太尉,只有章回钧才是其他官员口中的太师。再者说了,这三人里,钟宏文自恃身份,一向倨傲,对着她的时候总是带着探究的眼光居多;孟如冰为人老奸巨猾,左右逢源,从来不肯轻易得罪人,其中当然也包括素来阴晴不定的她;只有这个章回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女儿与她公然大闹过一次的原因,对她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仗着自己算得上皇帝半个长辈的身份,一向十分的傲慢,连在宫里见着她也是一副无礼的样子。但是诡异的是,与其他官员相处的时候,偏偏又是十分谦逊从容的模样。而且与自己女儿的归宿选择不同,在这场帝后之争的战场中,他似乎更倾向于太皇太后那边,每次在朝廷的议事的时候,从来都是将太极功夫发挥到极致,在无形之中替皇太后那边争取着权益。
“遵命。”赵安应声,没有任何的疑问。
月拢看看靠在车壁上养神的梁柒,在看看坐在一边专心的切橙子的花亭——那橙子广西南江城那边快马送过来的,因为时令的缘故在皇宫里十分的受欢迎,汴津城里许多权贵之家也从那边运输过来,然而品质都比不上进贡到皇宫的贡品。在这辆马车的暗柜里,就被风轻她们随手放置了整整一大盘。花亭闲得无聊,便取了过来拿着嵌金小刀进行切割工作,一时间温暖的马车里,顿时弥漫着一股酸酸甜甜的清香橙子味。
无趣,月拢撇撇嘴,还是选择看着外面找些乐子。
对面的马车俨然比她们的排场大得多了,虽然马车比不上她们的来得精致堂皇,可是拉车的马匹却是占足了面子。她有些疑惑,低声的喃喃自语:“……好像记得小姐说过的,大岐律例,帝为八骏,后乃六者……小姐是皇太后亲封的公主,待遇和有封号的王爷妃子一样,可使用四马,可是为什么章太师也是一样?……哎呀,真是想不通,不想了不想了……”她是十分乐观的人,当下果然不再去深思,仍旧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打量着对面。
殊不知在她身后听清楚话语的梁柒,浓密如羽翼的睫毛轻轻的一颤,在眸子半睁未睁之时,有溢满杀气的精光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因为是架空的国家,因此在历史以及国家的官职制度方面,还是占了不少的便宜,没有那样多的限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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