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帝七年冬十二月二十六日, 柔安公主梁楠下嫁大将军之子霍步轩。
那一日, 整个汴津城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炮仗声、锣鼓声、喧闹声, 将初冬的冷寂一扫而空。一度因为帝后之争颇为紧张的帝都, 多少年都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就在今日, 好像整个汴津都喧嚣了起来。
从崇阳门至大将军府前,一路都铺着艳丽的红毯, 道路两侧围满了前来观看公主大婚的百姓们, 将偌大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直至吉时之时公主凤驾经过时,甚至还要护卫队专人在前开路, 好让他们将道路让出来。
一个多月前,戎族塔都王子将王妃娶走时,汴津城也是极热闹的——可, 那时候到底是嫁给外族人不是?百姓们即使是看热闹, 也还是有些矜持什么的。今日不是公主下嫁镇北将军么?啧啧,这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一个是貌美如花的金枝玉叶,一个是战功卓著的将门虎子, 只听着便觉得是有情人真诚眷属的佳事。
他们看那一抬抬的嫁妆,第一抬已经送进了将军府时,柔安公主的明德宫还有许多没有出门!他们看大将军府前来往恭贺的文武百官,不仅亲自来了, 身后的下人还捧着各式各样的贺礼;他们看皇帝赏赐过来的奇珍异宝,一溜的太监高高捧起,多少都是他们见都不曾见过的……
人们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面上都是笑着的,交头接耳的探讨着这桩婚事背后的故事;或许是嫉妒,或许是羡慕,也有可能是单纯的祝福——可,又有什么差别,堂堂公主的婚事,在他们口中也不过是谈资而已。
毕竟,不管怎样艳羡的口气,他们都只有看热闹的份。
男人们再说,看,霍将军怎样好的福气,这样如花美眷,偏偏还是公主,怎地不叫人生生妒忌浸润肝肠?
那个就说,公主好是好,可,尚了公主就没法子入朝为官青云直上了,宫里的律例摆在那里,尚了公主之后身为驸马,可享受荣华富贵是不能有实权的。照他的意思,霍将军这样的,倒不如娶个大家闺秀,省得连个小妾都不能找!
旁边又有不服的,公主有什么不好?霍家还差霍步轩那一份军功不成?说不知道,霍家父子如今才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连一贯说一不二的妖女公主,近日都因他们的关系不大进宫了……
……
女人们所有的注意力,却都在和男人们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们哀叹,这样玉树临风的白袍小将,如今已然娶妻,娶的还是当今尊贵至极的公主殿下,像她们这样的如今哪里还有机会?
再一个,她们却是在嫉妒。
嫉妒什么?
同样身为女人,为何有些人生来便有高床软枕卧佳肴美酒食,生来便是公主,自小享受锦衣玉食,即便是长大了嫁,嫁的还是整个大岐最优秀的男人!
再等柔安公主的銮驾经过的时候,她们所有的艳羡爆发到了最高点——俊美潇洒的驸马新郎官高坐在白马之上,面上带着盈盈浅笑;在他身后,是即将娶回将军府的公主新娘,虽隔着重重珠帘纱幕看不清公主的容貌,可看那十六人的华羽銮驾,赤金蓬顶,碧玺珠串,连车辕之上的花纹都是金丝缠绕,哪一宗不是女子心中最完美的婚礼典范?前后的仪仗队绵延数里,就是下人也格外典雅庄严,蔚蓝宫服的太监手捧金盘,粉衣的宫女一水的娇艳动人,便是跟在最后压阵的侍卫,骑在精神抖擞的白马之上也显得格外的英姿勃发。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女子都在传言,嫁夫当嫁霍将军,此生方不悔身为女儿身。
可,这句话才出口了一会儿的功夫,便被阵阵的惊叹声淹没了——仪仗队的最后,高大的侍卫群里,黑马之上的人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马上之人嘴角浅笑,目不斜视,一身银白色的华服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明明走在最后,独独一匹骏马,然而人群目光所向之时,身前身后一众侍卫都已然成了虚影。
此时此刻,连男子都不禁要感叹一句,中书令大人,当得仙人之姿的称赞!
女子们则面红心跳,霍将军成亲了又何如?这如月神临世的杜若大人可还是独身!
后来再一打听,原来这杜若大人是奉旨送亲的,这个时候,大概只有那年长眼神不好的,才分得出心神叹息一句,这杜若公子幸而是走在最后的,若是打马跟在霍步轩身侧,不是生生夺了新郎官的风采么?
***
大将军府的正门正在准备迎接公主进府,不知有多热闹,喧闹的声音几乎要冲破云层直达天宫去。
与此相反,将军府的后门称得上有些冷清,原本应该出席典礼的梁柒,却穿着一件普通的棉布袍子,慢悠悠的晃了过来。
因为公主大婚,即使是后门也派了不少侍卫把守,以免有心人惹出乱子来。
梁柒朝着他们晃一晃手中的腰牌,果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唔,看来贺远洲的腰牌要比她的身份管用,如若是她,这些人虽说会让她过来,少不得要派人跟在她身后,到时不知多麻烦。
她到后门口的时候,贺远洲还没来,倒是他身边的小丫头到了,就是那个叫葛巾的。大半年不见,她好像长大了不少,身子像是抽了条似的长高不少,却愈发显得纤瘦娇弱。大概是因为公主婚事大喜,她没有穿闻声阁的青色袍子,却是选了一件石榴红的烟云蝴蝶裙,只是在这个时节略显单薄了些。她面孔微白,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直至她走到了近前才反应了过来:“九姑娘。”
梁柒有些疑惑,到底没有多管闲事:“贺远洲呢?”
“阁主先前送了贺礼进了将军府,说是一会就出来。”
梁柒点点头,他们约好了时间,贺远洲也不是个不守时的,算算时间自己也只需等片刻的功夫。只是听到葛巾说起贺礼,她还是难免有些好奇:“贺远洲也送了贺礼?”
葛巾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有点想笑,有点尴尬,反倒让她的面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她顿时反应过来:“贺远洲他,该不会是送了些他写的字画吧?”
“差不多……阁主亲自抄了一部金刚经。”
金刚经?亏他想得出来,他从哪里得出来的经验,谁家新人成婚贺礼是手抄的金刚经?不过贺远洲素来小气,她心底有数,虽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面上不至于太过讶异。但她不自觉会怀疑,那霍斩清父子看到这份独特的贺礼时,会是什么表情?
出乎她的意料,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贺远洲居然还没来!
“霍将军不会是嫌弃他送的贺礼,不让他出来了吧?”梁柒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和他不久前才见的面,加上又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约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她不得不怀疑贺远洲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葛巾下意识的反驳:“才不是,阁主的墨宝可是千金难求!”小姑娘颇为自傲的将下巴抬起,好似被夸奖的那人是自己一般,她说着话,忽然抬头看了看梁柒身后,咬着嘴唇下了决定:“九姑娘在此处少待片刻,我进去找一找阁主。”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提着裙角钻进后门不见了踪迹。
梁柒闭上张开的唇,将未出口的劝阻吞了回去。她转身,顺着葛巾方才看的方向望过去,只见转角的街头忽然有一道黑影折射在雪白的墙壁上。初时是头颅,再是半个身子,整个身子……等得整个影子露出来时,拐角处的人影也出现在她的眼前。
杜若好像没有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眉峰不自觉的皱起一点,然而很快便湮灭不见。他慢悠悠的走到她跟前,嘴角挂着一贯的浅笑:“九九,你怎么在这里?”
梁柒一下子便明白了,为何贺远洲要将自己约在这里!不由自主将身上的袍子裹紧了些,她笑了笑:“凑巧,你呢?”
他比起上次见面之时,气色好了许多,面颊也丰润了些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整个人的气势却是越来越足了,好似一把出鞘的宝剑,虽说外表格外华丽,却是毫不意外锋芒毕现。
“今日我是柔安公主的送亲官,加之晚些陛下会亲自到场,这四周的安全防护我需得亲自看一遍才是。”他不遮不掩,十分坦荡。
“真是好大的面子,至今还未有哪家贤臣有这样的荣宠,能在新婚之时得皇帝亲临——不过,到底是亲生的妹子,又是最宠信的臣子,这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梁柒的声音听起来,总觉得有些许不对,虽说按照她一贯的性子,聿和公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属正常。
然而,她这样微带些讽刺意味的话语落在杜若的耳里,换来的却是一声轻笑:“九九,我倒不曾知晓,你原来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梁柒微微一怔,忽然觉得有些脸红,脸颊微微发热,也不知有没有透出来。她堂妹出嫁,身为堂姐的自己没有祝福不说,反倒颇为阴阳怪气的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听了却是这样的反应。
可,她心中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
梁楠虽说素来与她不和,毕竟也是她嫡亲的堂妹。小时候,梁楠其实并不与她和梁栎玩在一处,作为宠妃的独女,她才算得上是真正蜜罐里娇养出来的。自小她便瞧不上落魄怯懦的梁栎,更看不惯跋扈强硬的梁柒,只是她为人还算良善,从来不曾欺侮他们,有时梁栎被其他兄长欺负时,她还能帮忙劝解几句。
因着这一层关系,她对梁楠从来不曾真正厌恶过——哪怕她曾经害得戚如意心生绝望,仓皇赴死。
“皇兄曾有一个美人,极其宠爱,我那时年纪小,她又特别投我的性子,因此进宫时也常在一处……梁楠却听得宫女传言,说这个美人狐媚惑主,于是常常欺负她。再后来,如意有孕,不知有多高兴……在两个多月的时候,却成了死胎,是梁楠到她跟前,跟她说,是皇兄不愿一个美人首先诞下龙子寒了宫中其他妃子的心,才在她的安胎药里下了藏红花。如意向来胆小,那时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捧着肚子上了御花园里的白玉桥……”她声音极轻,忽然就说出了多少年前藏在她心底的一桩秘事:“我当时就在白玉桥上,却来不及拉住她。”
戚如意那样绝望哀伤的眼神,生生让她收回了本已握住她手腕的手。冬日的白雪覆盖着御花园所有的颜色,如意一身粉嫩娇艳的红,坠入了冰冷的绿意里,水色弥漫她的衣衫,像是托起一朵赤色的花。
那时,她就那样趴在桥上,不去劝阻,不去叫人,不去援救,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冰冷的湖水吞噬了。
“我那时曾用最凶狠的眼神看着梁楠,咒骂她如此狠毒安有荣宠一生——现在在看,见她嫁得好,居然又生出祝福她的心思来,是不是很可笑?”
“因为在心底已经祝福了,所以,才会在嘴里说出讽刺的话来么?”杜若伸出手来,碰上了梁柒的面颊,他的指尖微凉,梁柒的脸上却是暖的,因此只碰了一下就很快收了回来:“你是不是一直在后悔,没有不顾如意的心意,将她救回来?”
这些年,多少人在背后说她害死了如意,说她这样狠毒甚至要害死情同姐妹的如意,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后悔。
从来没有。
即便是皇兄,也用那样悲凉的眼神望着她。虽然很快就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让她不要伤心,可他那一刻的眼神,即使已过去许多年,她依然记得。
然而,当杜若这样问时,她却摇了摇头:“不后悔,深宫之中,确实不适合她——她那样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沉睡在白荷碧水之下,于她而言如何不是最好的归宿?
听着这样无情的话语,若是旁人,只怕早已跳起来破口大骂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梁柒见死不救偏生还要找借口,怎地不让人生气?
对面的杜若,却是抬起手来,用内力烘得暖热的掌心,轻轻附在她绒绒的发顶,柔柔的唤了一声:“……傻子。”
都说聿和公主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可在他眼里,不过是傻乎乎的小傻子一个,否则怎么会总是将自己陷在两难的境地里?
***
他们两个正在那里说话,拐角处又走来几个人。
杜若第一时间便警觉了,想着这里是将军府的后门,四周又都有护卫把守,能走进来的应该是巡逻侍卫,应该不会是什么歹人。虽说是这样,还是微微斜了斜身子,将梁柒护在自己身侧。
那几个人从拐角处走出来,却是九门提督府的手下的羽林卫。今日得陛下旨意,羽林卫全权负责全城安危,连尚今府、薄古府等都退避三舍,不敢掠之锋芒。
当先一人面容俊秀,即便不说话嘴角也是微微勾起的,看得人不禁心情大好。他见到杜若二人,脸上已然是先带了三分笑意,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杜大人好兴致呀~”
挤眉弄眼的模样,微微戏谑的语气,即使没有听到剩下的话,梁柒也知道他话里是个什么意思,不自觉的有些无语——她和杜若两个,就这么像是私会后门的小情人?
杜若避而不答,只抬手抱拳:“梁大人,没想到今日会是你亲自戒严,秦大人做事果然公正,堂堂世子来守将军府的后门!”
梁柒恍然大悟,她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郴州王之子梁封策,前些日子听说他也跟着进了羽林卫,没想到今日就见到了。只是换了身衣服,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许多,以前有些阳光的俊秀少年,此时摇身一变已然成了器宇轩昂的英武小将。
梁封策这时也注意到了梁柒,似乎是吃了一惊的样子,张了张嘴:“……原来真的是,没想到……真的很像啊……”
语无伦次的一番话,不说杜若,就连梁柒听着都是一头雾水。
“小世子上次胭脂雪结果如何,我不在京城,倒是错过了。”
梁封策连连摆手,一脸愤愤不平:“别说了,简直是气死人,明明都快要差不多了,怀瑾他爹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件事也只得这么罢了!”
说是舒大人不同意,梁柒哪里猜不到,只怕是他们已经得了薛拥蓝的消息,知晓他无论如何都是赶不回来,这才想了法子将这件事隐瞒下来——毕竟,初时举办胭脂雪,他们也不过是想帮薛拥蓝掩饰离京未归的事实罢了!
因此听得他这样说,梁柒只笑了笑,并不再多问。
梁封策的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来来回回了好几遍,终于忍不住,问道:“梁姑娘,你知不知道拥蓝在哪里?”
他叫她梁姑娘,应该是知晓她的真正身份了。
只是,他为何要问她薛拥蓝在哪里?
行事作风,好像愈发诡异了,梁柒禁不住有些无语,干巴巴的答了一句:“……不知。”
“正好,我知道啊!”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梁封策一拍大腿,极其兴奋的样子。
“……”梁柒满头黑线,止不住望了杜若一眼,却见他正望着自己,眼底无声无息的铺满了最柔软的心事。
“哎,你等等,我喊拥蓝过来……”也不管他们是何想法,梁封策已经自顾自的下了决定,快步跑到后巷的另一头招手:“拥蓝,快过来,你来看看谁在这里!”
话语方落,从他们出现的拐角处,又走出一个人来。
和他们一样的装扮,丹色的武将官服,不带任何花纹,穿在他身上仍旧生出几分华丽之感;玄黑腰带,额上同色纱帽,腰带和纱帽之上都镶着金扣,纱帽两侧垂下红色绳带。腰间别着长剑,行走时右手扣在把手处,好像是随时都会拔剑而起。
这样的薛拥蓝,她好像在长河见过,可又和长河时有许多不同,具体说不出哪里不同,只觉得原本像是轩轩然如朝霞一般的人,忽然被剑气晕染,带上了凌冽的初雪之气。
他是笑着走过来的,到近前时,原本还算看得入眼的几个羽林卫,即便是穿着一样颜色艳丽张扬的服装,在他身边时都好似褪去了颜色。
“我知晓你喜欢红色,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还想着让你见一见,没想到才刚想去找你,你就自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加油,终于赶在了十二点之前,哦呵呵,不用被关小黑屋了~~
为毛不能更新?抓狂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