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很黑, 梁柒眯着眼站了一会, 才渐渐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正对门口的位置,放置了一张小几, 薛观山正坐在那里。他的身后是一副边境地界图, 高高的挂在他的头顶, 大好河山黑白线条分明, 红色位置是交战的据点。屋内两边各有一排椅子,此时都是空着的。墙角的位置有一些简单的兵器, 不过看上去都是极陈旧。
薛观山抬起脸, 面容浸润在昏暗的光线之下:“小柒,你来啦!”
他的声音很轻,听着似乎有些虚弱, 很难让人将他同传说中保卫边境数年安稳的将军联系在一起。他没有穿盔甲,只穿着简单的白袍,很温和干净的样子。他抬起脸, 虽然屋内的光线很暗, 却依然能看出那是一张很俊秀的脸,脸颊很瘦,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总觉得他与薛拥蓝生得, 并不相像。
他的口气太过温和亲切,将梁柒心中原本做的打算一一敲碎,她心中没了谱,一时间也不知道他话中的意味, 因此只能浅笑着接下去:“恩。”
听着着实像是废话,可事实上她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记得年少时见过你,可你那时还是个尚梳着双髻的孩子呢!”他静静的看着她,嘴角带着浅笑,似乎还能响起年幼时见过的少女模样。
可她到底记忆里,唯一记得的,只是母亲曾经说过,她幼年时与他相处过数日。
薛观山看她表情,便知道她不记得了:“我们初次见面是在皇宫,我娘亲那日领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到我跟前,同我说,这是小柒妹妹。”
彼时,他还是满脸稚气的少年,之前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甚少进宫。那次母亲带着他们几个进宫去见她的闺中好友,两个弟弟被其他小皇子拉了,到一边戏耍去了。他自小便老成持重些,听了爹爹的嘱咐,跟在娘亲身边。熙芳郡主那时带了个身高只到他大腿的女娃娃过来,那样可爱的女孩子,就像是玉雕的娃娃似的,真担心磕了碰了,她便碎了。
他同她说话,她会奶声奶气的回答,年岁不大,说话却是条理清楚的,逗得母亲和熙芳郡主都不禁笑了起来。
——
梁柒有些尴尬:“我倒是,不大记得了。”
“你那时年纪那样小,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再说我同母亲在宫中才住了两天,即使记得,你又能记得多少?”他朝她招招手,却没有起身:“你坐到这边来。”
这样的时候,他却这样温和的叫她坐到他身边去,真是诡异得紧。而且,在这之前,她对传言中的薛将军,有敬佩有尊重,可是却从来不曾想象,他会是如斯温雅俊秀的青年将军。
她难得乖巧,没有再多说其他便坐过去,就在他身边的席子上。距离很近,她闻到他身上浅浅的药香,还能看清他眼脸下的青黑。
“小柒,边境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派人送你回去。”
“薛大哥,我来找你,你难道果真猜不到原因么?”眉峰扬起,娇美的容颜偏做男儿装,对面的男人气质愈是温和,她反而愈发张扬,口气直率没有半点羞怯:“我虽然没有幼年与你相识的记忆,可我娘亲临死前,告诉我,她与你母亲曾经许下诺言,要结为儿女姻亲。”
他轻笑:“那只是娘亲她们的戏言罢了,你何必当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便是如此。”
“小柒,”他却忽然叫住他,手掌厚实,温度却是冰凉的,此时就落在她的手背上:“也许你并不记得我,可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妹妹一般,既然如此,我便不要拐弯抹角了。小柒,皇帝陛下让你来这危险之地,他难道就不曾想过,你可能会有危险?”
他手掌搭上来的第一个瞬间,她便想要甩开,却忍住不动。在她记忆中,她与他只是初见,因而当他说将她当做妹妹,心里却没有任何感觉,连感动都不曾有。然而当他提及皇兄,她心下却是一跳,他如此睿智,仿佛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无波,在边境许多年居然丝毫未沾染上这场战乱的杀戮之气。他看着她的时候,眼底有的,只是浅浅的温柔。她忽而叹口气,决定直言不讳:“我的确是皇兄派来的,可是婚事,却是在知道之初,心底早已有了这个打算。”
“皇帝陛下派你来此,果然,是不相信观山。”
“你拥兵在此,前大将军身死,前后八年,无论皇兄下旨,你却从来不曾回去汴津。皇兄是皇帝,他不是不信你,而是,你从来不曾让他放心。”
他眼神蓦然锐利,笔直的朝她而来:“我父亲薛破风,为大岐戍守边境十数年,最后还搭上自己的性命。我遵从父志,蒙君信赖,在此地数年,不说丰功伟业,可从来问心无愧!然而今日,皇帝陛下却派遣公主前来,观山心中,难免不平。”
“薛大哥,”她抽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热,仍像是记忆里孩童般柔软的掌心:“我不是为我皇兄开脱,只是,他也是身不由己。这么多年,虽说他是身居高位,可从来,都是战战兢兢。此次泊国来袭,他心中焦急,也曾想要御驾亲征,大破泊国威风……宫中那么多人,可又有几个,能是真心待他?边关战事吃紧,可到他手里的消息,无人知道到底有几分真假。”
“所以,你来了?”
“是,所以我来了,也许你在想,我一介女子,来此地能有多大用处?然而事实上,此刻能从汴津权利斗争中抽身,又被他完全信任的人,只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妹妹。”
就因为他那句话,她便无法拒绝,这才来了长河。
“小柒,你……”
她仍旧是笑着的:“薛大哥,在小柒眼中,你便是未来的夫君,因此即使此地战火纷飞,我也还是来了。”
门却‘哗啦’被人推开。
薛拥蓝走进来,带进一室的阳光,明亮的光线下,有无数细小的浮尘在空气中浮动着。他抄着手,像是妖孽一样浅笑着,桃花眼中的水光似乎也被这阳关绚烂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雾气:“那么,不知聿和公主可曾发现,薛观山不过是个瘸子?怎么,你要嫁给这个瘸子么?”
***
外面再次传来阵阵呼喊,带着无尽的杀戮气息,喧嚣了半个天边。
有许多身穿铠甲,身上却带着伤的小将跑到了门口,瞬间涌了进来。
其中一个白脸小将,出口的话语不知是害怕,还是跑得急了,结结巴巴的:“……将……将军……泊国又……来来袭了!”
“多少人?”
回答的是另一个身材高壮的黑脸大汉:“回小公子,据斥候回报,大概有五万余人,头前叫阵的,正是栾鹤炎。”
“这次居然五万人?”
“那栾鹤炎被我们打得怕了,一直小打小闹的闹腾着,今日是怎么了?”
“管他娘的,打得他回姥姥家去!”
此起彼伏的讨论声嗡嗡的响起,此时的梁柒,刚刚被薛拥蓝那句话话震得脑中一阵轰鸣,刚刚反应过来,接着迎面便是这一大群男人的聒噪声音。她不易察觉的皱起眉,心中烦躁,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诸位且先停声,既然栾鹤炎亲自来了,我们去城楼上接战便是。”薛观山一抬手,下面讨论得火热的一群副将,顿时安静下来:“周安,你即刻去调集兵马,早做准备。马自成,和顺,你们二人带齐其他人马,在城楼上,防止他们偷袭。”
“得令!”副将们异口同声,果然不再多嘴,立刻出门去了。
梁柒发现自己的掌心下,男人的手背肌肤仍旧是冰冷的,并不曾因为战争而变得炽热。
大概是她收回手的动作,让他终于想起来,身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小柒,你去城里等着吧,我定然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
“好。”她心中震撼,除去自有许多事情需要她去整理清楚,不能留在此地之外。她还自有打算,因此只能怔怔的回答。
外面厮杀呐喊声震天而来,她只是听着这些声音,似乎都能感觉到那里面的腾腾杀气。
钟牧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套铠甲,半旧,胸口处还有干涸的血迹以及砍刀的痕迹:“既然来了,我便不能缩在后面。小姐,这里还有士兵护卫,属下……属下失职之罪,回来再请罪。”
“你这套铠甲,是哪里来的?”
没想到她居然会问这个,钟牧怔了一怔,却习惯性的立刻回答:“是一位战死的副将所有,他被泊国贼军砍断一手一脚,重伤而死。”
她的面容蓦然变得苍白:“原来,这里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钟牧,城楼上,你不能去。”
“为何?”他面色一变。
“我现在有事让你去办,我能否信任你?”
他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他自有自己的判断准则:“属下万死不辞!”
她弯下腰,在他耳边细细的说了一遍,尔后直起来腰来:“我现在弥补,希望不要太晚,钟牧,你不要劝我,我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去墙上,将何老竿赠的那把弓背好:“你去吧,我留在这里,现下,我能给的,只有我这条命罢了!”
钟牧忽然跪下去,仰脸看着她。男人坚毅英俊的面容,衬着身上的铠甲,愈发 让人移不开目光。他眼底像是攒了无数的火光,炽热而真诚:“钟牧在,公主必然在。”
**
城楼之下,箭矢飞扬,刀剑相向;城楼之上,盾牌抵挡,鲜血流淌。
城上城下,每一张面孔都已被血色沾染,奋力搏杀,满面杀气。他们或在为国家拼杀,争取更多的土地;或许是为了身后的子民,顽强抵抗,不让他们侵占自己的家园。
梁柒到达城楼之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全力的抵抗着。漫天的羽箭飞上城墙,有些被盾牌挡住,有些却刺穿士兵竹制的盔甲,然后就有人倒下身去。城墙上的小孔里,每个都有一支蓄势待发的长箭,唰唰的朝着底下泊国士兵飞过去。
在弓箭手的缝隙里,是投石的士兵,他们将大石扔下去,砸在企图爬上城墙的人身上。
其中一个黑脸大汉双手抱拳,腰间挂着一张大斧:“将军,属下马自成愿意率领死士,杀将出去。”
他请求下令的对象,是一个长身玉立的俊秀身影,一身玄色铠甲,手执□□,端的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在他的身边,有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身上穿着梁柒方才看见的白色袍子,只是面上现下覆着一方铁面。
坐在轮椅上的人摆摆手:“且在等等,我们在看看栾鹤炎还有何动作。”他眼角一转,看见了梁柒,虽面容被铁面遮住,可很容易让人看出他有些生气:“小柒,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快步走过去,压低了声音:“你整个城里,加上老弱妇孺,大概也不到两万吧?”
“我知道,瞒不过你,其实到如今,已不足万人。”他说话的时候,一只羽箭穿过盾牌的缝隙朝着他们过来,被他身边的玄衣将军□□挑飞了去。然而,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他的声线依旧温和:“我一直在等,只是,不知道能否等到。”
她终于忍不住,垂下眼:“该来的,终究会来的——薛大哥,我赌上我这条性命。”
她虽低着脸,却能感觉到有谁的目光,沉沉的落在身上,似火灼热,却又似水寒凉。
薛观山叹口气:“赌你的命做什么?你是女子,此事本就和你无关,你何必要往这火坑里跳?”他的目光蓦然变得悲悯,像是高居天际的神佛,睥睨众生却慈悲:“我只是可怜,这一城的百姓,他们何其无辜,如何能承担帝王之疑?”
她还待说话,从城墙之下射上来的箭矢之上,带了团团火焰。箭矢射进人的身体,箭头上的火油沾上衣物,便附着燃烧起来。如果没有射中要害,中箭的人扑灭不及,也会燃烧起来,其他人都在奋力抵抗攻击,根本空不出手来帮忙。
那将军终于面色一变,转过脸来——脸上果然也是附着面具的,白玉的色泽,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传说中的玉面战神:“我这就下去!”
“你不能下去!”薛观山厉声相向:“栾鹤炎今日来此,不过就是想将你活捉,扰乱军心,你如何能下去自投罗网?”
那将军一咬牙,却是不得不承认他话里的意思,只能将□□四挑,替身后众人挡住四面八方飞来的箭簇。
梁柒蹲在薛观山身边,仰脸看着那人逆光之下的身影,不出意外的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起来。她从小孔里往外看,看见下方泊国士兵死伤不小,可却越战越勇,他们人多,渐渐便能看出他们占了上风。
在泊国士兵的后方,有一辆巨大的战车,战车之上有一个白袍银甲的将军,看不清面容,却能依稀看见他锐利的目光。
“那是栾鹤炎。”有人在她身边站定,正巧有个泊国士兵借着云梯已爬到近处,他□□下刺,挑破那人的胸膛,眼看着他笔直的掉了下去。
“果真是他,栾凤鸣有他这个弟弟,难道就不怕他得势难驯么?”她带着冷笑,却将弓从背上摘下,就半蹲在那个小孔前面,搭箭射出。
身边那人□□四挑,有一瞬间光芒刺眼,梁柒下意识别过脸去,手中的箭一下子歪了,没有射中目标。她抬头,午后明亮的阳光落下,让她无法坦然仰视。
心中一跳,她转身对着薛观山:“薛大哥,我有一计,可暂退敌兵。”
薛观山本来正关注城下,同时吩咐身边的副将随时调整抵抗,听得她说,眼神一凝:“小柒请讲。”
“薛大哥,请你派出一队人给我,半盏茶的功夫,我便回来。”
此时正是抵抗的关键时间,城楼之上的士兵本就不多再加上今日死伤者众,一时之间要分出人手来的确有些困难。
薛观山尚在犹豫,那玄衣的将军已然出声:“我分给你一个百人小队,以半盏茶时间为限。”
“薛大哥,你说女子不该上战场,今日,我便让你知道,无论女子是否能上战场,今日是否能撑过一时,许是只关女儿家一件物事。”
……
很多年之后,曾经在长河之战中的士兵,都曾记得。当日泊国五万大军压境,薛家军不足万人,眼看着城池便要失守,却有天降奇兵,无数金光从城楼之上折射而下。刺目光芒之后,便是漫天而来的箭簇。泊国大军无法睁目,别说回击了,只能别开脸去,在弓箭射程之中的,便被射成了刺猬。
栾鹤炎大怒,却只能调整三军,于长河城外五里之地驻扎下来。等待时机,再行攻城。
他们同样记得,炫目光芒之后,城墙上有人影伫立。玉面玄衣的少年将军手执□□,在他身边,有面容俊美的小公子笑容浅浅。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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