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时候, 殿外的夜色已沉如水。
钟太后平素里早已歇下, 今日却端坐在软榻上,和钟牧二人各执黑白棋子, 对阵棋盘之上。
她年少时便爱下棋, 以前常与坤帝对弈, 坤帝死后她寡居, 便自己与自己下。小柒幼时跟在她身边,看她下棋也来了兴趣, 缠着要学, 她便从棋谱开始一点点的教她。梁柒棋风和她相似,都是布局稳重,全局掌控。不同的是小柒的棋, 初看凌厉杀气,再看却是细腻攻守,等到敌人掉以轻心之时, 恍然发觉, 已被步步紧逼到了尽头。
“哀家也其他不少大臣对弈过,能胜哀家一子半子的也不在少数,可是钟牧,在你这个年纪能胜哀家的, 除了小柒,也独你一个。”在对阵四盘赢了四盘之后,钟太后终于是落后半子,钟牧棋品很好, 不骄不躁步步稳重,虽然在攻时略显迟疑,可是防守极好,才导致前面几盘相差都不大。
钟牧十分恭敬:“微臣惶恐,侥幸胜了太皇太后半子,不足太皇太后夸赞。”
“钟牧,哀家算得是看着你长大的,在钟氏一族小辈里,你的品性算得是极好的。”年迈的钟太后和所有的大家长一样,对于小辈的教导里都带着更多的严厉,她久居高位,整个钟氏一族仰仗她的权势,在整个大歧日益繁盛。可就是在大歧风光惯了,年长一辈的或许还有几个知道谨慎上进,懂得韬光养晦方是上策。年轻一辈里面,却尽是些不长进的,仗势欺人欺上瞒下,打着她的旗号不知做了多少恶事。“只是太过谦虚也不是好事,你到底是钟家的孩子,为着钟家争光也就是了。”
听出她话里嘱咐的意思,钟牧点头:“微臣记下了。”
毕竟年岁大了,看上去隐有疲惫之态,婉容嬷嬷担心她的身体,凑上前去小声的提醒:“皇太后,已经戌时三刻了,公主怕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您凤体要紧,要不先行安歇?”
“没事,再等等也没什么干系。”她要起身,婉容伸手将她从塌上掺起,钟太后伸手搭在婉容的手上,拍拍这个陪伴自己四十余载的婢女:“小柒说是要来,哀家先睡下了,她不定会闹上一闹的。哀家年岁大了,可经不起她这番折腾。”
口里虽然这样说着,可是任谁也听得出她话里宠溺的意味来,白天的事情小柒莫名的发了脾气,不过傍晚的时候就服了软。对于这最心爱的外孙女,钟太后一贯凌厉的作风完全不起作用,想起她这大晚上的赶过来,定然不会好好吃饭:“算着时辰也该是在来的路上了,让底下的人不要忘记备些点心燕窝。”
这对祖孙俩也都是孩子性,白日里吵都吵了,晚上便又互相惦记着对方,婉容嬷嬷笑道:“早就让底下的人备下了,上次公主喝了说不错的碧粳粥,奴婢也让他们一并准备了。”
“你做事哀家一向是放心的。”钟太后看看钟牧:“你也别急着走了,待会一道吃些东西。”
钟牧应下了。
两人正说这话,站在旁边伺候的婉容嬷嬷看见卫平安侯在门口,想进来又十分犹豫的样子。她用眼色嘱咐描冬剪秋两个好生伺候着,自己轻手轻脚的去了外间,因离得不是很远,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卫平安,做什么畏手畏脚的不敢进去,出了什么事?”
“婉姑姑……”卫平安叫了一声,脸颊似乎肿起来了,压迫得整个脸有些变形,因此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刚才羽林军的护卫周郎过来传话,说是聿和公主在长门殿附近遇到了刺客,现下人已经被刺客捉去了。”
婉容听了吃了一惊,捂着嘴这才没叫出声来,但还是发怒骂了卫平安:“公主出了事情你还敢拖着,仔细太皇太后剥了你的皮!”她想了想,当机立断:“不行,公主的事情不能瞒着太皇太后,否则后来知道了,只怕更是不得了。”
“姑姑姑姑,你且等等,你以为奴才这么大的胆子,公主出了事情还敢瞒着太皇太后?”卫平安拉住她,脸皱成了一朵苦菊花,真要哭出来似的:“皇帝陛下赶到的时候,刺客死的死逃的逃,愣是没留下半点讯息。陛下已经雷霆大怒,正令九门提督封锁九门,势必在天亮之前找到公主。奴才得到消息的时候,皇帝陛下专门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太皇太后近日身体抱恙,还是莫要将公主的事情告知,省得皇太后老人家着急。”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太后前几日便受了些风寒,虽说没什么大事,却是免不得几个晚上睡不好。今天因着被公主气着了,下午的时候便开始头疼,要是天亮之前找到公主,倒是可以之后再去禀报。做了这样的打算,婉容嬷嬷叹口气:“你派人去皇帝跟前回禀一声,说是太后这里婉容做奴婢的先瞒住了,还请一有了公主的消息就立即告知一声。”
“奴才亲自跑一趟,皇太后那里……”
“皇太后那里,就说是皇帝设宴,公主玩得兴起就留下了,后来担忧扰了太皇太后的安歇,才准备在第二日再来请安。”
卫平安这才半放下心,离开的时候只听得婉容嬷嬷在身后叹了口气:“哎,天可怜见的,千万保佑公主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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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梁栎这里,得到消息的时候宴会还正在兴头上。
聿和公主‘愤然’离席,与一干武将而言,本就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再说她一走,宴会上的气氛却是更好,舞姬也越来越美丽,酒喝着也尽兴,就是留下来的柔安公主看着也比往日更加动人。
气氛正和乐,却不防门口冲进来一个血淋淋的人来,手持着长剑,肩膀被刺伤,鲜血已经染红了衣衫。花亭这样子冲了进来,殿内的人都是一惊,场上众人诸是武将,下意识的将手伸到腰间去摸兵器,一摸之下摸了空,这才想起进殿赴宴是不得佩戴兵器的。
本来门口守着不少的护卫,怎么可能会让花亭就这样冲进来惊了圣驾?这是因为之前击鼓助乐的孟获还记着自己的职责,愣是酒喝了一半便出来守着。他是认识花亭的,看见她这个样子跑了过来,并没让人拦着,只是跟在后面一起进来了。
“皇上,请您救救公主!”花亭冲得急了,一进来就摔在地上,抬起脸时已是满面泪痕。
梁栎已是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梁柒离开宴会便由羽林军护卫着去了蓬莱阁。路过长门殿前的时候,有一伙刺客借着夜色乘着士兵换岗,袭击了聿和公主。也是因为巧合,那个地段平日里守卫本就比其他地方薄弱,加上近日宴会五官大多来了赴宴,那伙刺客准备充分,还用了迷烟,眨眼之间羽林军就倒了大半。
花亭仗着武功高强,没被迷烟迷住,却被几个刺客缠住,□□不及。其他羽林军还来不及赶过来,那几个刺客已经掀开了车帘,月拢随身带了迷药,却只能给第一个掀开帘子的人一个措手不及。月拢武功不如花亭,只能护着梁柒下了马车,一边大声叫喊,谁知道眼看援兵就到,后面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蒙面人来,与前面那一拨人并不是一伙的,抓了梁柒就逃了。
“皇上,是婢子该死,没有保护好公主。可是……可是求皇上早些将公主救回来,迟了……迟了……”花亭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毯上,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来,这样子的她,哪里还像是之前宴会上笑语盈盈举止大方的佳人?
梁栎极力保持镇定,可是脸色已是发白,仔细去听声音似乎都在抖:“司徒渊戚止戈,你们二人现在去长门殿前,查清楚状况后即可来报;秦舸,朕命你封锁九门,不要放任何一个陌生人出城。另,着尚今府博古府等四府,派人挨家挨户搜查,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公主下落。”手掌蜷起来,梁栎叹口气,终究恢复了些心绪:“此时不宜声张,虽是要尽全力,但切不可扰民。”
“臣等遵旨。”
底下的人纷纷散去,前一刻还美人如玉宾客如云的大殿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原本轻歌曼舞欢声乐语的大殿顷刻间沉寂了下来,梁栎觉得自己的心里某个角落也变得空落落的。底下没了人,他心底没了顾忌,似乎是站不住了往后退了一步。
王喜上前一步扶住他:“皇上保重,公主福大命大,定然会平安归来。”
“福大命大……呵呵,摊上我这么个皇兄,她哪里还有福气?”手指不由自主收紧,梁栎的面色已经平静了下来,可是眼底却是漠然一片:“王喜,你以为朕真的想着不要扰民么?哼,不过是担心小九被抓的事情泄露出去,只怕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危险。你现在即刻联系青衣卫,让王福分出一半的人力来寻找小九,有了消息即刻来朕这里,不论何时马上禀报。再告知贺远洲和聂长风,让他们也分出人力来找小九,他们毕竟长在民间,找起人来定然会方便不少。”
手臂被抓得生疼,可王喜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低声应下:“奴才这就去办。”抬起头来小心问道:“那太皇太后那里,是否要去禀报一声?”
“还是瞒下吧,钟太后若是插手了,找起来只怕更棘手。况且,若是不小心泄露了王福等人的行藏,被她知晓了暗藏的势力,朕和小九这些年的努力怕就要白费了。”
话方出口,梁栎的心却是抖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呵,说出来了,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点黑色的汁液慢慢的蔓延,从零星的一点,慢慢的爬上他的胸腔。
自私的欲望,权利的渴望,就像是一株藤萝,长着刺,张牙舞爪的,将他的灵魂都爬满了。
瞒着钟太后,真的是担心找起来更棘手吗?不是吧,是担忧尚未成熟的力量被她知晓了吧,是这样吧?
自以为隐藏得很好,自以为那些对权利的渴望与挣扎都是虚构,他只是个被迫登上地位被迫反抗的帝王,他和小九牵着手,约定彼此的人生。他知道自从母妃去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小九一个人,他能握住的掌心,也只剩下幼时护着自己如今任何事情都顾虑着自己的小九。可是就在刚才,小九忽然出事他最无防备的时候,将这些话都说出来了。
王喜已经离去,大殿的首位上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荣耀与光华,可是只有他一人。
“皇上……”
底下似乎有人在怯怯的叫着自己,他慢慢回过神来,是跟在小九身边的那婢女:“来人,请太医为花亭姑娘医治……只有先包扎好伤口,之后才好帮着去找小九。”
“婢子遵命!”原本推脱要等消息的话语在听见后一句的时候,变得顺从起来,有宫女从殿外进来,搀扶着受伤的花亭起来。她想起方才皇帝陛下忽然陷入莫名挣扎时,脸上狰狞的神色,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一阵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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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柒是被一阵很难闻的味道给熏醒的,潮湿而刺鼻的霉味,还有些属于山羊身上让人焦躁的羊膻味。
她自从失去味觉之后,嗅觉虽然也受些影响,到底还是能闻到些味道。可现如今她却是头一遭这么痛恨自己嗅觉的正常来。自小到大,在味觉还未丧失之前,她吃饭不算挑食,可是对羊肉却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不管御膳房的御厨怎样精烹细饪,也没法哄着她吃下一口去,因为她实在忍受不了那股子膻味。
即使是醒过来了,她也不敢睁开眼睛。
意识渐渐恢复过来,梁柒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躺在什么潮湿微带点松软的东西上面,如果依照方才的嗅觉来猜测,估计是潮湿到已经发霉的稻草。眼睛只能感觉到些许的亮度,因此也无法辨别出现在是什么时辰。自己是仰着半倚在什么东西上面的,身下的感觉一晃一晃的。侧耳去听,身边有什么东西骚动的声音以及咀嚼的声音,身子底下,是轮子滚过地面发出的吱嘎声。再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的是皮鞭甩在实物上的鞭打声,偶尔还间杂着驴鸣。
于是初步得出了结论,现在的自己怕是被扔着一辆驴子拉着的车上,前面有人在赶车。距离自己被抓不知过了多久,抓走自己的人也不清楚是谁,只知道他这样费尽心思的劫走自己,但是目前还不会杀她。
她在这里正想着,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公主既然醒了,还是干脆睁开眼欣赏欣赏沿路的风景,否则到时候命送黄泉就再也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我来更新啦~~
然后表示,美男似乎是要到下一章才能出来
摊手,表示俺的脸皮一直很有厚度,求留言求点击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