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站在西县城头,倾听着前方山谷里的战鼓声,神情沮丧。“马参军败了。”
“不至于吧?”黄袭诧异的说道:“张郃虽然骁勇,可是地形对他不利,近一倍的兵力差距,就算败,也不能败得这么快。”
“你们不知道张郃的厉害。”王平苦笑一声:“曹魏号称五子良将,乐进以骁果胜,于禁以治军胜,张辽以勇猛胜,徐晃以谨慎胜,而张郃却是以机变胜。他用兵变化无端,无迹可寻。对付他这样的人,必须有绝对的优势,否则在他多变的战术面前,你很难抓住他的把柄。他纵横疆场多年,唯有张车骑战胜过他,那一次还是因为他前突太快,夏侯渊没来得及跟进,巴郡的地形又不适合骑兵冲锋。否则,就算是张车骑也未必有胜他。”
黄袭等人不说话了。张飞是什么人?虽说他在战胜张郃之前一直没打过什么胜仗,可是人家毕竟作战经验丰富啊,这战场上的临机应变又岂是马谡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书生能够比拟的。张郃机变无端,马谡只要有一个应付不来,可能就会被张郃抓住破绽。
“别的不说,你们算算时间。”王平接着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马参军刚刚出城,只怕张郃的斥候就知道了。张郃赶到这里,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马参军有时间立阵吗?他能勉强立下阵势就算是快的,更别想设置什么路障了。张郃不是不能走,他就是等着我们来,要趁我们立足未稳,重创我们之后再走。”
“你肯定他会走?”李盛也不禁好奇起来。他知道王平曾经归顺过曹魏,与张郃、徐晃一起在夏侯渊麾下听令,对张郃的熟悉,在蜀军中是首屈一指的。可是王平说张郃一打就走,李盛还是有些不信。
“骑兵的长处在于速度快,一击即走,可以避免重大伤亡。以张郃的性格,他是不会用骑兵来强攻步卒大阵的。也只有面对马参军这样的书生,他才会这么做。”
王平一边说,一边向下走去,他扬扬手臂,大声说道:“击鼓,出城,我们收拾残局去。”
黄袭吓了一跳:“现在出去,岂不是正好被张郃的骑兵践踏?”
“不然。”王平哈哈大笑:“我们越是躲在城里,他才越是轻视我们。我们出城,他反而会紧张。再说了,他已经大破马参军,又怎么会再恋战不去。”
黄袭等人犹豫不决,他们不敢轻易出城,万一被刚刚大胜的张郃撞上,那麻烦可就大了。
王平也不管他们,他径自打开城门,带着自己的一千多部曲,敲着战鼓,排着整齐的方阵,不紧不慢的出了城。他们刚刚出城,魏军骑兵就冲到了面前。一看到这一千多蜀军,有些骑兵立刻拨转马头冲了过来。
“射击!”王平大喝一声,指挥士卒们进行反击。
“哗!”最前面的刀盾手、长矛手就在立阵,弓弩手开始齐射,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魏军骑士中箭,翻身落马。
“再射!”王平镇静的大声喝道,再一次指挥着弓弩手进行集射,同时谨慎的保持着阵型。
更多的魏军骑士冲了过来,可是面对王平的阻击,他们一时难以破阵。
张郃看到了远处那个虽然不大,却很坚实的蜀军阵势,下令停止攻击,立即撤退。刚刚那次冲锋,他至少斩杀了三四千蜀军将士,战果已经足够的大,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这个阵势虽小,却非常严整,急切之间很难攻破,就算是攻破了,伤亡也不小。他更担心的是那些刚刚被冲散的蜀军重新整合起来,一旦进入阵地战,对他非常不利。
张郃指挥着大军飘然远去,身后是狼藉的蜀军阵地。山谷中,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蜀军尸体。在魏军铁骑的追击面前,他们损失惨重,伤亡人数远远超过魏军破阵时的伤亡。两侧的山坡上,到处是狼狈逃窜的将士,他们脑子清楚一点,没有沿着山谷跑,而是爬上了两侧的山坡,逃过了一劫。看着消失在山谷中的魏军骑士,他们惊魂未定,迟迟的不敢下山。
王平一面戒备,防止魏军去而复返,一面收罗残兵,重整战阵。经过小半天功夫,他把那些溃卒都收拢了来,清点伤亡人数,发现除了在山谷中的六千步卒损失过半之外,其他的伤亡倒是不大,可是有一件大麻烦事:马谡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王平不知道马谡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这附近全是区陵,马谡对这里的地形不是很熟悉,非常容易迷路。如果他受了伤,不能及时医治,可能抛尸荒野,最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死了三四千人,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把主将给丢了,他们这些部下也脱不了干系。王平紧张起来,立刻派人到处搜索,希望能找到马谡。
紧急搜索了一天,王平也没有找到马谡的踪迹。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向诸葛亮送出紧急军报。
……马谡蓬头垢面,在山野间打马狂奔。战马口吐白沫,四蹄打颤,却还是奋力奔驰,似乎它也知道主人现在正处于生死边缘,使出所有的力气,尽可能的逃离险境。
十几名亲卫紧紧的跟在后面,连声呼喊,却怎么也叫不住马谡。他们的战马都不如马谡的战马俊逸,在奔跑了一天之后,好几匹战马倒毙在路边,马背上的骑士摔倒在地,也不知道生死,仅存的这些战马摇摇欲坠,眼看着也跟不上了。
“参军!参军!”亲卫谢广隆大声叫道:“不能跑了,再跑,马会死的。”
一听到“马会死”三个字,马谡忽然打了个激零,下意识的勒住了战马。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向前跑出两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马谡猝不及防,摔成了一个滚地葫芦,直到撞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才停了下来。
他的脸碰在了石头上,又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直流。
谢广隆跑了过来,跳下马,踉踉跄跄的奔过去,一把扶起马谡,手按上他的颈部。见他脉动急促,却没什么生命危险,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声指挥着其他人把马谡的战马拉起来,慢慢的小跑,让它这么躺在地上,这匹马就算是废了。
大家忙乎了一阵,总算慢慢的安定下来。马谡脸上有两道伤,一道是箭伤,已经结了痂,一道是新伤,还在流血。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伤口很大,看起来非常凄惨。就算好了,这张脸也算是毁了。
更让人揪心的是,马谡的眼神散乱,神情呆滞,像是傻了一般,根本没有以前的半点神采。这是那个曾经相貌俊朗,潇洒风流的马家五常中的马幼常?谢广隆等人互相看看,心神沉重,如果马谡一蹶不振,不仅襄阳马家完了,他们这些马家的附从部曲也完了。跟着这样一个废人,是没什么前途的。
“大家不要慌,参军这是一时受了刺激,心迷了。等定定神,他会缓过来的。”谢广隆年岁稍长,一看众人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实在的,这些附从对附主未必就有多深的情意,有的甚至是被逼无奈,如果马谡真有毁了,他们是不会有什么留恋的,更别想他们会为马谓卖命。此时身后虽然没了魏军追兵,可是他们迷了路,千万不能再闹出内讧的事来。稳住这些人,才是当务之急。“真若是参军废了,我绝不勉强诸位,到时候自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现在还请大家尽自己的本份,不要想得太多。”
谢广隆武技最好,为人又义气,这些亲卫们平时都把他当主心骨。听了他说这句话,不少人都惭愧的低下了头,默默的转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时间不长,有人生起了火,烧了一锅热水,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粮拿了出来,煮了一锅粥。谢广隆又让人宰了一匹快要倒毙的战马,让大家饱餐一顿,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逃多少天呢,保持体力非常重要。
肚里有了吃食,人心也慢慢的安定下来。就连马谡都安静了许多,他抱着腿,默默的坐在溪旁,对着潺潺的溪水,似在沉思,又似在发呆。
虽然不知道离西县战场有多远,可是那些战鼓声、马蹄声、喊杀声还在他的脑海里回响,那些箭矢还在他的眼前飞驰,那些战马正昂首奋蹄,前仆后继的向他冲来,马背上的骑士挥舞着血淋淋的战刀,面色狰狞,每个人都杀死他一次。
可是他还没有死,他依然站在那里,迎接着下一个骑士的砍杀。那些骑士和战马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像是穿过一张纸,又像是穿过一团雾气,全无阻碍,而他就被这一刀接着一刀的砍杀,砍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偏偏又不会倒下,只是傻傻的站在那里,接受着无尽的折磨。
然而最让人恐惧的却不是那些骁勇的骑士,而是那些中了很多箭,却依然在狂奔的战马。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狂吼:那些马,为什么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