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很惊讶,随即又狐疑不已。
吴蜀不可能真心的合作,这一点他早有准备,可是魏霸建议他用铁骑突袭正在赶往襄阳的孙权,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裸的出卖盟友,似乎有点……可是曹睿对魏霸的提议又心动不已。如果魏霸能放水,让魏军悄无声息的通过蜀军控制的汉水,突然出现在汉水以南,不管是袭击孙权,还是袭击陆逊,都有很大可能取得成功。不仅可以解襄阳之围,还可以重创吴军。相反,如果按部就班的先攻樊城,再强渡汉水,旷日持久,襄阳很可能会落入吴军之手。到时候再想强攻襄阳,难度会成倍的增加。
曹睿犹豫不决。他既不想放过这次大好的机会,又担心这是一个圈套,万一是吴蜀联手布下的陷阱,那可怎么办?他和曹宇商量了一下,曹宇也有这样的担心。曹睿随即又找来了刘晔、蒋济,向他们征询意见。
刘晔听完之后,稍作沉吟,立刻否决了是圈套的可能。
“陛下,吴蜀不和,不是因为什么道德问题,而是因为他们的利益冲突所致。当年关羽攻樊城,孙权袭取荆州,今日陆逊攻襄阳,魏霸又怎么可能甘为前锋?他之所以为这么做,是因为他的实力不足,为了牵制我军,为关中争取时机,只能为陆逊驱使。战至今日,蜀军已经与我连战数场,可是吴军却一直未动,损失微乎其乎,其利用蜀军之意甚明。当此情景,魏霸欲与我军连横,引我军渡汉水,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曹睿微微点头,随即又问道:“既然他们互不信任,那吴军岂能对我军不作提防,渡汉水而袭,是不是太冒险了?”
刘晔说道:“既然魏霸欲借我军之力重创吴军,而我军又的确需要这样的机会,那么双方协商,找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自然不是难事。以臣之见,蜀军的水师规模虽然不如吴军,可是实力却不容小觑,为安全计,如果能在襄阳下游渡水作战,避开蜀军的威胁,方是上策。”
曹睿又想到了司马懿的建议,不由得暗自点头。马钧设计的水下障碍对蜀军无效,可是对吴军却有极好的防御作用,只要能腾出布障的时间,保证供魏军出入汉水的浮桥应该不成问题。
曹睿和刘晔等人商量之后,立刻派随侍的散骑常侍陈泰随魏兴回城,面见魏霸。
陈泰三十出头,仪表堂堂,不苟言笑,可是反应很快,没有什么废话,和魏霸见面之后,立刻提出了曹睿的疑问:我们怎么才能相信这不是一个陷阱?
听完了陈泰的问题,魏霸很平静的回答道:“你其实完全可以把这个当成一计,缓兵之计。你们应该清楚,是谁需要这个战机。”
陈泰一时无言以对,不过他随即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如果魏霸真是在设置一个陷阱,那他肯定不会这么无所谓,肯定会极力取信于魏国。现在魏霸这么坦然,相反说明了他不是在骗人,而是真的想借魏军之力重创吴国。
因为这样对蜀军最有利。
“参军,如果这是缓兵之计,最后得利的只有吴人。”陈泰笑了起来,虽然笑容中有一抹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却不失真诚:“我想这不会是你所希望看到的。”
“不错。”魏霸点了点头。
见魏霸这么坦然,全无一点羞愧之心,陈泰心里很不舒服,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参军,吴蜀现在是联盟,你这么做,不觉得心里有亏吗?”
魏霸诧异的看着陈泰,心里说道,这就是世家子弟?居然能问出这么傻逼的问题来。他想了想,眉心轻蹙,叹了一口气:“据说昭烈皇帝当年曾经对令尊青眼有加,如今看来,颍川陈家却是一代不如一代,江河日下了。”
陈泰虽然没有勃然变色,可是听魏霸贬斥家门,还是非常不高兴。他冷笑一声:“还请魏参军指教。”
站在一旁的魏兴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陈泰这句话说得客气,其实杀气十足,如果魏霸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怕是免不了要被陈泰羞辱。这些世家子弟重气节,爱护名声如羽毛,不肯有一点玷污。魏霸当面贬低他的家门,比骂他本人还要严重,陈泰又是血气方刚之年,岂能轻易放过。他看了一眼魏霸,心提到了嗓子眼。要论打斗,他对魏霸非常有信心,可是要论臧否人物,坐而论道,特别是和陈泰这样的世家子弟对阵,他对魏霸可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这也难怪,魏霸为难夏侯玄的时候,他们都在外面,谁也没见过魏霸口若悬河的英姿。
魏霸根本不知道魏兴现在很紧张,他泰然自若的笑道:“闻说当年太丘先生名列四长,与荀朗陵一聚而扰动星辰,可谓是位卑而志高。只可惜,到了令尊陈长文,眼里已经没有了天下,只有世家,搞出一个什么九品官人法,只知取媚世家,却忘了陈家原本也是寒门。至于你,嘿嘿……”
魏霸摇了摇头,那意思自然是不足与论了。陈泰一见,再也按捺不住火气,保持不住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抗声道:“还请参军不吝赐教,直言当面。”
魏霸不屑的哼了一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刚才说,吴蜀联盟,我如今又与你魏国交涉,于道德有亏?”
“难道我说错了吗?”
“也可以说错,也可以说不错。”
陈泰糊涂了,一时有些搞不清魏霸的意思,只好眼巴巴的看着魏霸,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他越是着急,魏霸却越是从容,不紧不慢的拨弄着案上的笔墨,一点也不把陈泰这样一个世家子弟放在眼里。那份轻松,看得魏兴兴奋不已。
“说不错,是因为以个人品德论,背信弃义,当然是人所不耻。做这样的事,自然应该心中有愧。”魏霸收起了戏谑,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可是我现在这么做,不是出于个人的目的谋身,而是谋国,那你这个说法便是驴唇不对马嘴,大错特错了。”
陈泰冷笑一声:“难道谋身与谋国,竟是两样道理不成?”
“当然。”魏霸不假思索的答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如果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又怎么谋国?陈平由贿赂妇人而救汉高祖于白登,是对还是错?”他咧了咧嘴,指指陈泰,又指指自己的鼻子:“真理与谬误之间,只差一步之遥,就是你和我之间的这一步。”
陈泰愕然。他觉得魏霸这些话不对,和圣人的教诲截然相反,可是又想不出怎么反驳他。恍惚之间,他又觉得眼前似乎打开了一道窗,让他看清了一些原本模糊不清的东西。
魏兴看着愕然无语的陈泰,对魏霸敬佩得五体投地。陈泰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是居高临下的看人,从来只有他们指责别人,什么时候看到他们吃瘪?没想到少主近乎无赖的一句话,却让陈泰如此窘迫。
陈泰苦思良久,还是无法辩驳魏霸的话,只得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商量实务。魏霸原本对陈泰很不感冒,觉得这小子读书读死了,书生气太重。可是后来一商量到具体问题,他发现陈泰一点也不迂腐,相反非常务实,细枝末节的都考虑得很周到。这让他们之间的交流变得简单了很多。和一个迂腐的书呆子辩论空洞的道理,显然不如和一个务实的人谈论具体的事务来得简单。
而陈泰同样非常惊讶,他原本觉得魏霸就是一个武夫,也许对匠人之事略有心得,限于眼界,大局观必然有限。可是经过和魏霸的交谈,他发现魏霸对当前的局势非常了解,对将来的战局也有着清晰的把握。他不仅对蜀国的情况有清晰的认识,对吴蜀两国的情况同样也不陌生,他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是一个着眼于天下统一的大方案的一部分。
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他们越谈越投机,浑然忘了刚才的不愉快。魏霸一时兴起,笑着问陈泰道:“你和夏侯泰初相熟否?”
陈泰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虽然出身世家,可是对夏侯玄这样的名士并不认同。他也知道天子曹睿要把夏侯徽许配给魏霸,以为魏霸是想借夏侯玄的名声来显摆自己。
“上次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枉称博学多思,却根本无法解答,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解开这个疑惑?”
陈泰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如果连夏侯玄解决不了的问题被他解决了,那岂不是正好说明他比夏侯玄高明,同样也比魏霸高明?
见陈泰这么兴奋,魏霸暗自发笑,就把当初为难夏侯玄的那个问题又说了一遍。陈泰开始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后来仔细一想,才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他仔细考虑了很久,也没有想到答案。无奈之下,他只好向魏霸请教。
魏霸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陈泰的问题,却语重心长的拍拍陈泰的手:“陈玄伯,夫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你啊,还在东山的山脚下呢。来日方长,当努力之。”
陈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魏霸这句话说得老气横秋,像是长辈勉励晚辈似的,可是魏霸比他才近十岁,这话应该由他对魏霸说才对。然而,他的见识不如魏霸,这是事实,他虽然不服气,也只得捏着鼻子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