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年前,我初遇他,在凶兽遍地东岳山。
他一身白衣似雪,逆着光,手执一把发着青光的长剑,救下奄奄一息的我。我不知道,遇见他究竟是我的是缘还是我的劫。
或许两者皆有。哪一年,正值豆蔻,桃花容颜,酒窝深若浅。我是孤儿,青鸟一族的族人都叫我鸢儿。遇见他后,我给自己改了名字叫红袖,的红袖。
那一日,我第一次被西王母派去文昌宫送信。年少不经事,出个远门便迷了路。不记得飞了多久,累了就随便落在一个山头歇息。竟然不知那便是以凶兽遍地闻名的东岳山,以往听族人提起,都是谈及色变。竟不想那日我好死不死,偏就落在那山头。
几只奇穷将我围困,我几乎是命悬一线。那年的我,初出茅庐,修为差,根本无法自保。就在我绝望之时,一道青光闪过,那一只正张开血盆大口的奇穷忽然倒下。旁边的几只奇穷纷纷愤怒地朝光源吼叫。
我也随之望去,逆光中,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见一身白衣似雪,手执一把发着青光的长剑,那上面还在滴血。就在那刻,一阵风吹来,吹起他垂下的头发。我看到了他的面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我忽然望向我道:“那不快走!”
我反应过来,点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却脚踝上却已经是血肉模糊,根本站不起来。我只能爬着,身后传来兽吼与皮开肉绽的声音,我听到血溅开的声音忍不住回头望。
这一回头,却对上他诧异的目光。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蹲在我身后,他抽出一个药瓶,在我伤口上了药。又从他衣袖上撕下一块布给我包扎上,他手指微凉,触碰到我的肌肤时,我忍不住有些悸动。我有些尴尬道:“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他轻笑:“恩公?你这小丫头还挺有意思的,这么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这里可是有名的兽山,你一只小青鸟没事跑到这里作甚?”
我不由一愣,他竟知道我是青鸟?那时年幼,只觉这很不可思议,于是我眨着眼睛问道:“恩公怎么知道我是青鸟?”
他莞尔一笑:“这有何难,一看便知。还有,你别再叫我恩公恩公,都把我叫老了,关键还很难听。”
我懵懵懂懂垂首道:“那,那我该怎么称呼恩公呢?”
他忽然凑近到到我面前,我一惊想退后却忘记脚不能动,于是上身不稳倒地。他手疾眼快,用手掌托住我的脑袋笑道:“你这小丫头,我好歹在仙界也迷死一群仙子,你用得了这么怕我吗?”
我慌忙摇头:“不是的,我……”我说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下文。
他忽然一把抱起我:“你就叫我……哥哥好了!此处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家吧!你这只糊里糊涂的小青鸟,以后可不要乱跑出你们族里。我今天是刚好路过这,下次可就不见得你有这个运气了。”
我争辩道:“我没有乱跑,我是替西王母送信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出来送信,我迷路了,所以才走到了这。不信你看,书信还在呢?啊……”
书信是还在,但是爷爷留给我那幅画却烂了。
他停下来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我一时有些恍惚,此生除了抚养我长的爷爷,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我摇摇头道:“是爷爷留给我的一幅画烂了。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了。”
他轻笑道:“很重要?”我点点头,他放下我,接过那幅烂掉的画卷。我们在云端,他很认真地拼凑着画卷,忽然抬起头对我道:“恢复原样恐怕是不行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张新的。虽然比不上原来这幅对你的意义,但我只能尽量帮你拼一拼了。”
以云为桌案,笔墨纸砚一一具备。他提笔,我磨墨,最后一笔落成,他笑道:“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鸢儿不过是爷爷叫的小名,我确实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他轻笑,以为我不肯说,并没有勉强只是将画递给我。我捧着两幅画,心中的感觉难以言喻。
爷爷说,总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像爷爷这样对我好的人。他会关心我,他会为我画第二幅画。可惜爷爷看不到了,但我想说,那个人真的就是他吗?
他抱起我忽然又问道:“对了,你不是说要送书信吗?你现在这个样子也送不成了,怕不怕回去被罚?”我有些窘迫,他轻笑道,“西王母的脾气可不太好,耽误她的书信真的是件很糟糕的事。说说吧,你那书信要送给谁?或许我可帮你去送。”
我忙道:“是送去文昌宫给文昌帝君的!恩……哥哥真的能帮我送去吗?”
他眯起眼睛笑道:“这就对了嘛,冲你这声哥哥,我也得帮你去送。”
他送我到家,临走前我追上去:“哥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头,踏云而去,声音在天际飘荡:“我名字太多,都记不清楚。不过最近,我改名文昌。
我一愣,天真地认为他是文昌帝君。于是这一天真,我相信了好友女君的话,再于是成了命中的劫数。他可能永远都不知,他的一句戏言,成了我的劫数。
我不知女君那心心念念的人就是他,所以她告诉我,他便是文昌帝君,我信了。
我期盼着养好伤,能与他重逢。忽一日,女君告诉我文昌帝君受罚下界轮回去了。我年少冲动,不顾一切找到了转世的文昌帝君。只是,我却依旧傻傻不知那根本就不是他。
我私自下凡,而文昌帝君的命格因我而改变。我触犯了天条,被罚天刑。那时的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意外。一场并不美丽的意外。
我被拖回青鸟一族前,在仙界看见了他。我终于知道,他是东极宫的二公子,元胥。他身边环绕着不同的仙子,她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原来,我也不过是那芸芸众生中一粒不起眼的沙。
回到青鸟一族我不顾一切质问女君,却只遭到她的冷嘲热讽。于是,本着破罐破摔的精神,我与她打了一架。
女君是族长的女儿,后果不过说,我把他宝贝女儿的脸给刮坏了,青鸟一族自然是容不下我了。幸好,在最落魄的时候,我遇见了主人。
我本以为此生不会与他再有任何交集了,没想到一日,主人却要我去守护一个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妹妹。因此,我又遇见了他。可惜,他根本不认得我。
思绪如针,绵绵密密扎心。如今我在东极宫照顾他,却连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头。
一张手绢递到我面前,我望去,他依旧如我初见那般白衣胜雪。
见我微愣,没有接过,他拉过我的手将手绢塞给我:“怎么哭了?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听他一说,我这才发觉我竟然掉了眼泪。我已经想不起来,多久没有哭过了。我慌忙擦去眼泪,不习惯让人看到我的软弱。
他轻轻一笑:“当年的你被奇穷伤得那么重都没有哭,现在怎么反而还哭鼻子了。”
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不知是激动还是悸动。我噌的一下站起身,手中画卷掉落地上铺展开来。他拾起,轻笑道:“想不到这幅画你还留着。”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多年垒起的坚墙,轰然倒塌。
“你……你记得我?你真的记得我?”
他似不解,反问道:“什么意思?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我摇摇头:“东岳山,你真的记得?”
一时所有的心酸都涌上心头,我再也无法克制眼泪泛滥成灾。见我哭得不能自已,他慌张地站起身道:“怎么了?你别光哭呀!”我哪里还能说出什么话,他手脚无措一把拥我入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一时愣住忘了哭,他笑道:“这招果然管用。楹儿每次哭,我一抱她她就不哭了。”
我哽咽道:“我以为你早就不记得我了,你知道吗,我原来不叫红袖。只因为那年你说,所以我给自己改了名字。”
他身形微微一滞:“你叫鸢儿。在王府那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他轻笑一声,“我曾去找过你,你的族人说,你因爱慕文昌帝君为了他私自下凡而改变了他的命格。后来便听到受天刑的消息,我再去找你,却听说你被逐出了青鸟一族。从那后,便再也没有你的消息,直到在王府遇见你。”
我推开他,认真地看着他道:“如果我说,因为当年你一句戏言说你叫文昌,所以我便当你是文昌帝君你信吗?”眼泪在眼眶里闪烁,伤疤已经揭开,我已经不怕它再流多一点血。
他的神色有些道不明,我接着道:“因为我以为下界的那个人是你,所以我才私自下界你信吗?因为我爱慕的人是你,所以才被女君骗得团团转,你信吗?”说到最后,我几近咆哮。
小白曾说,云的心里积满了苦水,终有一日它就要变成雨落下。如今落在我身上,恰到好处。
他望着我不言语,我想,我终究是丢人了。正准备落荒而逃,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力一拉,跌入他怀里。他轻声道:“对不起鸢儿,当年的事……我以为,你是喜欢文昌帝君的,所以……对不起。以前的时光,我没法补偿你了。剩下来的时光,能不能交给我?”
我仰头看他,脑子空白:“你说什么?”
他认真道:“我说,以后不要假装坚强,想哭就哭。这样会让我心疼,所以,嫁给我吧!接下来的时光,我陪你走。”
我依旧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这是做什么?可怜我吗?同情我吗?不,我不需要!”我推开他,他却紧紧把我拥在怀里。
他道:“我没你说的那样伟大,为了同情一个人寻她几千年。仙界都说东极宫的二公子是个浪子,常年不着家。没人知道,我在这四海八荒寻了你几千年。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想找到你,也许是从东岳山那天开始……”
我苦笑道:“怎么可能?你身边环肥燕瘦。我不过是一粒沙尘,与你一面之缘。”
他道:“其实……那日在东岳山,我很早就在云端之上。我很好奇,仙界什么时候有仙子大敌当前不哭不闹。我看你伤得很重,连哼都不曾哼过。我那时想,这还是个女子吗?那该是个多么凶悍女子。可是,当我接近你的时候,你却是个单纯得不谙世事姑娘。我忍不住想了解你,了解你的过往,在自己都不曾察觉之中,开始会想你。”
我望着他,他以为我是太感动,可我却是在他脚上狠狠踢了一脚:“你看着我伤成那样才下来救我!你怎么不看我死了再下来!”
“鸢儿你听我解释呀!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你得答应我用一生去听……”
“什么破故事那么长?”
“你和我的故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