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地方再偏僻, 这动起手来终究闹出巨大响动。
太子府浩浩荡荡的府兵,举着火把压着人一路走进大理寺, 即使睡得再熟,也都起来观望, 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此大动干戈。
而秋园内外,如今是被重兵把守,方圆之地无人敢靠近。
里面被浇了火油, 火把自是不能点燃, 只能带着些许昏暗的灯笼照明, 小心地在里面搜寻。
烧园子自然不单单烧房屋, 烧痕迹, 更是要烧死里面的人。
一个校尉摸进了一处房间,到了床边,看到昏迷不醒的人, 连忙对身后的士兵道:“里面有人,每个房间大家都仔细找找,小心一些。”
未免沾到火油,他们手上都是用布包了起来, 然而哪怕动作再轻,也发出不少响动。
“这都没醒, 难道都死了吗?”士兵们疑惑, 不过还是快速地将人抬出去。
这样的几乎每个房间都有, 因为黑夜, 灯火几乎不亮, 又匆忙暂时看不清这些人的模样,等送到了外面,点起火把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痕。
大理寺少卿留在秋园善后,此刻马上被下属找了过来。
“大人,都还活着,不过却昏迷不醒,看着像是中了迷药。”
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少女少年,瞧着穿着打扮似乎也不像是里头的丫鬟家丁,众人觉得都很蹊跷。
“今日这火若是点起来,怕是都得烧死了。”旁边一个下属叹道。
如今这些被救出来的少年少女都躺在地上,幸好如今已到夏初,倒也不觉得太冷。
怕有唐突,大理寺少卿没敢碰那些姑娘,只是瞧见其中一个少年,便走过去,顺着那露在外头的伤痕慢慢掀开衣裳……
“大人。”旁边的下属将火把稍稍往下,能让他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然而他才刚靠近,大理寺少卿就将这个少年的衣裳拉好,然后起了身。
深深一个叹息传来,他道:“立刻把这些孩子都送去医馆,请大夫好好医治……特别是里头的伤,让务必小心一些……”
大理寺少卿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看到这些孩子身上的痕迹不免心生不忍,他回头望着秋园,忽然间明白了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作孽啊!”
这应该是青莲寺最热闹的一天,就是不明所以的小和尚都忍不住摇头避开。
詹家上下的女眷齐齐坐在屋子里,七嘴八舌地劝说大夫人和贺灵珊,无非是男人犯错无可避免,浪子回头金不换便可。
吵吵嚷嚷,哪儿还能清休呀!
一直到晚些时候,魏国公亲自到来,这才有所消停。
长公主心知今日的目的,满嘴尽是好话,姿态放得极低,魏国公没有立刻拒绝,可也没有开口让贺灵珊接受原谅。
水磨功夫一般一直耗到了夜晚入睡。
魏国公看着徘徊不去的长公主道:“这么晚了,明日的早朝老臣是赶不上了。”
长公主听了,不禁笑着起身,佯装不知:“呀,是我耽误魏国公了。”
“无妨,早有预料,来之前已经命人告了假。”
长公主欠了欠身:“那本宫就回去了,魏国公尽早休息。”
她扶着方嬷嬷的手转了身,似乎心下安定的模样。
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魏国公道:“长公主,我若是你,今日我就不会逗留在青莲山。”
长公主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问:“那国公爷打算去哪儿?”
“皇宫,向皇上请罪去。”
闻言长公主心中一跳,就见魏国公缓缓地说:“过了今晚,您想自行请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昏暗的灯火下,映照着魏国公的表情隐晦不明,长公主强压下那股慌乱,稳步离开。
一直到子时之后,青莲寺某些寮房的灯火依旧未灭。
长公主一夜未睡,似乎知道自己丈夫在做什么的詹夫人也没有合上眼睛。
终于在天色即将亮起来的时候,才有人接二连三地紧急上山报信。
事情败露,詹青浦已被大理寺拿下……
火没来得及点……
这每一条噩耗足以让人晕厥过去,詹家女眷各个惊恐难消,年轻媳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问清缘由,只觉得眼前一黑,不禁哭泣起来。
而溧阳长公主早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已经下山,直朝皇宫而去。
最近朝堂无大事,然而大理寺卿的一份奏折却在堂上炸开了锅。
丹陛上的帝王神色隐在旒冕珠帘之后,看不清,然而此刻谁也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怒了圣驾。
詹青浦被押解上朝,正跪在堂下。
大理寺卿道:“兵部清点京城四库,发现皇城军近日分批多次领用火油,虽每次不多,然而相加一起却是庞大之数。火油乃管制之物,除兵部四库,任何地方不得大量储存,兵部发现此事便报上大理寺请求追查。”
詹青浦本跪得老老实实,听此顿时抬起头来,眼中露出难以置信。
他虽然觉得匆忙行事,会有疏漏,可是没想到居然会栽在火油之上。
只听大理寺卿继续说:“兹事重大,臣不敢望自独断,当日请旨,得皇上圣喻暗中追查皇城军动向,于昨日发现皇城军徘徊于城西郊园某处,仿若戒备,火油之气弥漫于空中,可见正是行凶放火之时。幸得太子殿下从旁协助,方快速将贼子拿下,火势未起,然罪证确凿,便将皇城军指挥使收押,请皇上圣裁!”
昨日萧弘派小墩子请旨之时,天乾帝心里便有所准备,这个消息,他并不意外。
放火行凶,便是要掩盖什么,他看着詹青浦,目光冷然:“詹青浦,那园子里究竟有什么非得让你铤而走险,烧了它?”
那声音真的冷极了。
因着詹驸马为天乾帝尽忠,詹家一直深得帝王优待,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种充满杀意的声音。
詹青浦将头磕在地砖上,沉痛后悔道:“臣罪该万死!”
萧弘瞥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眼底讥讽。
大理寺卿道:“皇上,因昨晚深夜,房舍又被浇上火油,故不敢让人点火照明深入探查,只是命人将秋园围住,待天亮之后再做计较。不过昨晚从园子里救出不少被困少女少年,这些人因吸入大量迷药,昏迷不醒,身上浇了火油,已经送往医馆救治。今日早朝之前,臣得到消息,这些少年少女身上皆有数不清的伤痕,特别是……”
他说到这里,不禁顿了顿,脸上闪过犹豫,似乎难以启齿。
“是什么?”天乾帝问。
大理寺卿露出不忍之色,看着跪在地上的詹青浦,憎恶地说:“特别是私密之处,更是伤痕累累,似饱受虐待,被人囚禁于秋园供人玩乐之用!”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哗然。
看着詹青浦的眼神各个瞬间都变了,简直在看个衣冠禽兽。
做官的徇私贪墨虽然令人不耻,可毕竟还是个正常人,然而性.虐之癖却是如同脏污一般,人人避之不及,唾弃不已。
天乾帝震惊地看着詹青浦,眼中之嫌恶就是珠帘都抵挡不住,一时半会儿他竟然没话可说。
这时萧弘道:“父皇,昨晚儿臣也在,秋园很大,不像是单单为了满足一人之私而设。囚禁之人数目众多,怕是长年累月有人聚集在此一同玩乐。否则,儿臣想不明白为何詹青浦要将秋园付之一炬,全部烧毁,怕是牵扯众多,想要一劳永逸。儿臣以为当深入调查,挖掘真相。”
他的目光一转,在某些垂着头的朝臣上顿了顿,这一个个衣冠禽兽心里都有数,大概怕了,闻言身体在微微抖动。
天乾帝点点头道:“太子所言甚是,黄卿,将詹青浦押入大牢,给朕查清到底!”
大理寺卿恭敬地领命道:“是。”
萧弘随着帝王辇驾一同走,才刚到清正殿,便听到内侍禀告:“皇上,溧阳长公主求见。”
詹家和溧阳长公主是亲家,这个时候显然是求情来的。
萧弘见天乾帝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见,于是说:“詹家除了跟姑母有亲之外,似乎跟勋贵都有关系,您今日见了姑母,明日是不是打算见后宫娘娘,再之后见……”
“让她回去吧,朝中大事,她置喙不得。”天乾帝道。
“是,皇上。”内侍恭敬地领命而去。
萧弘耸了耸肩,心说早不认罪,晚不认罪,这会儿想见也不会让你见的。
于是他转头讪笑地跟着他爹进了殿内:“爹,昨日儿子可是立了大功呢,是不是大理寺的卷宗能免了?实在太多了,简直要我的小命啊!儿子知错了,您大人大量,饶过我吧!”
那拳头密密麻麻地落在帝王的肩上,又是锤又是捏,特别的殷勤备至,倒茶送水,狗腿地让天乾帝脸都板不起来。
而殿外,听着内侍禀告,溧阳长公主顿时心里一凉,她抿了抿唇道:“那本宫就在这里等着,直到皇上召见为止。”
内侍脸上带着为难,这会儿太子殿下在里面呢。
“怎么,现在谁在面圣?”长公主问。
“回禀长公主,太子殿下正与皇上议事。”
清正殿上下谁不知道,这天底下最得宠的不是后宫娘娘,而是这位殿下呀!
“萧弘……”长公主一听顿时明白了。
她今日是见不到皇上了,哪怕能见到,有萧弘在,也讨不到任何的好处。
最终她咬了咬牙,甩袖离开,等着明日再找机会。
贺惜朝回到贺府,取出那两份名册,交给了阿福说:“从哪儿的,就放回哪儿去吧。”
看着阿福收下,他起身道:“我也该把姐姐接回来了。”
今日魏国公已经回府,而贺灵珊却没跟着回来。
帝王下旨彻查,没人敢怠慢。
白日里,大理寺的官员便在秋园里进进出出,几乎要将整个园子给翻了过来,那埋藏许久的东西自然便见了天日。
身上缠着绳索的官差下了枯井,不到一会儿便疯狂拉扯绳索,待将他拉上来之后,他脸色发白,对着井边干呕了许久,才抹了一把脸道:“快,叫仵作来,下面有尸体!另外多来几个人,分批下去,有的已经变成骨头了!”
除了那口枯井,那一棵棵长势极好,枝繁叶茂的花树下也因为新泥被翻了出来。
脏兮兮烂成条的布料,露出一截腿骨,拿着铲子的官差互相看了一眼,连忙喊道:“这儿,这儿也有尸体,赶紧叫仵作来!大家动作小心一些,别……别惊了死者……”
这一处处的汇报到了大理寺卿的面前,让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可见这个园子里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若不是兵部发现端倪,怕是这些冤死的魂魄再无人知晓,为其伸冤了。
这时,一个主事匆匆跑了过来,他脸色惨白,似乎刚刚呕吐过,对着大理寺卿道:“大人,发现了密室,那个地方……怕是得请您亲自去看了。”
黄大人神情一凌,跟着就过去,一处被发现的底下密室入口,他正要下去,便见一个官差将一根帕子给他:“大人,捂住口鼻再下去吧。”
黄大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帕子系在口鼻之处,跟着差役下了密室。
因为火油,不敢点火把,只有些许微弱的灯笼光芒照射下,才看清了四周围……
黄大人觉得这辈子他都没见过这个可怕又令人恶心场景,良久他都回不过神来。
腥臭的气息混杂这火油的味道,让这个地方更加作呕。
这里没有尸体,然而墙上挂着的那些东西,即使是刑部大牢的用刑器具,于此相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
黄大人刚要说话,胃里顿时翻腾起来,官差连忙扶着他出走出了密室。
到了外头,去了帕子,深吸一口气之后,他才缓过来,道:“让人把东西都取出来,送去大理寺,这些都是铁证。”
“是,大人。”
就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凌虐,更可况只是一些柔弱的姑娘和少年呢?
黄大人一想到此,眼中不禁湿润了起来。
再看周围,各个都是沉默着,眼中露着悲哀。
“诸位再使把力,尽快将这园子弄清楚,明日好让本官给皇上一个交代,也让这些可怜的人沉冤得雪。”
大理寺卿出了秋园,一个官差来报:“大人,京兆府尹来了。”
“姚大人。”
“黄大人。”
两位互相见了礼,黄大人道:“姚大人来此可是跟秋园有关?”
“正是,秋园之主已经查清,乃是罪犯霍亮,此刻正在京兆大牢里。”
黄大人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原来如此,不过怎么会在大牢?”
姚大人便将之前的庄姓汉子状告一事道了缘由。
黄大人一听,顿时觉得有些蹊跷。
姚大人便凑过去低声几句,黄大人这才恍然大悟:“之前倒是有所耳闻,没想到却是因为如此,溧阳长公主欺人太甚,也无怪乎惹怒魏国公。”
“正是,大概连魏国公都没想到会牵扯会这么大一件案子。”京兆府尹道,“既然皇上命大人审理此案,霍亮便交由大理寺看押了。”
“多谢姚大人。”
霍亮的口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而顺着他的口供,还找到了那两本要命的名册。
黄大人粗粗翻阅了一下,顿时被这些名单上的人给震惊了,他再也按捺不住,便连夜急匆匆地进宫求见了皇帝。
天乾帝的震怒是意料之中,那两本册子的名单都很长。
前者是那些官员的名字,触目惊心,有的甚至官居二品,年纪可做祖父。
“平时看着道貌岸然,各个拿着圣人之语奉为圭臬,要求朕,要求太子,要求天下都正直不阿,可自己呢?”天乾帝气地摔了桌上奏折,眼中翻腾的怒意如雷霆,“一个个衣冠禽兽,看着他们,简直污了朕的眼睛!”
清正殿内外,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小心翼翼不敢漏出一点声音。
“来人。”天乾帝道,“按着上面的名单,有一个是一个全部捉拿归案,仔细审问,不得有误!”
“是。”黄公公躬身领了这份名单,命人下去抄誉拟旨。
至于另一份,更是让天乾帝不敢看,因为名单太长了。
有的没有名字,却是有着描述,容貌,因何而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是因为如此,才更让天乾帝心痛。
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啊!
良久,天乾帝问:“还有多少人活着?”
大理寺卿道:“昨日救出三十八人,今日六人。可是……今早医馆之中三个自缢了,还有几个疯疯癫癫已是失了神智,其余的要么不让靠近,要么自尽未遂,如今都让人看着。只有其中一个姑娘,被抓不久,还没受过多少残忍手段,讲述了被抓的经过……”
大理寺卿说着说着便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家中也有这般大的女儿,想想若是遭受这样的折磨,他怕是也得疯。
“着人悉心照料,好好医治。”
“是。”
“去吧。”天乾帝挥了挥手,大理寺卿退下。
他没有问罪魁祸首溧阳长公主和詹少奇如何处置,想必皇帝心中也是明了的。
待大理寺卿一走,天乾帝便道:“将溧阳公主府圈禁,任何人不得探视,立刻将詹少奇抓捕回来!”
才刚回来的黄公公一听,再次领命:“是。”但是走了一步,他又小心问道,“皇上,若是长公主求见呢?”
“不见。”
“是。”
“另外宣太子。”
这个时候,天乾帝急需跟自家蠢儿子说说话缓解一下情绪,不然今日是别想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