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惜朝跪在清正殿下, 他头发被秋雨打湿,贴在脸颊上,衬得巴掌大的小脸就更小了。不仅头发, 衣裳也湿了,虽然没有滴答下水,可湿潮潮的在这种秋夜分外寒冷, 幼小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冻得哆嗦,还是面圣紧张。
“太医说大皇子伤的有些重,晚上可能会发热。大皇子身边没人,惜朝不放心,便求着祖父又将我送回来。我回来的时候大皇子就已经低热了,我怕后面会越烧越厉害,便让宫女去求淑妃娘娘给大皇子请个太医看看,可等了一个时辰, 太医依旧没来……”贺惜朝说着说着就哭了, 眼泪顺着脸颊下来,让他被冻得发白的脸更加可怜, “大皇子现在浑身都是热的,烫手, 人已经烧迷糊了, 皇上,惜朝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向何人求助,只能斗胆闯清正殿, 请您救救大皇子吧!”
贺惜朝说完跪伏在地上,越哭越伤心,将一个着急害怕的小伴读演绎地淋漓尽致。
天乾帝听完,目光朝着敞开的殿门,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萧铭渐渐睡着了,淑妃走出寝殿,便问:“还在吗?”
雪灵立刻回答,“还在,急得不行。娘娘,奴婢说句斗胆的话,如今您执掌宫务,若是大皇子真出了好歹,皇上头一个要问罪的就是您。奴婢知道您生气,可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然最后便宜的恐怕是钟翠宫。”
雪灵在淑妃身边多年,深受信任,淑妃能走到这个地步,也少不了她在旁出主意。
淑妃想了想,便点了头,“那便去吧,请太医景安宫走一趟。”
雪灵立刻领命,可还没走出殿外,一个宫女匆匆跑进来,“娘娘,皇上御驾朝景安宫去了!”
顿时淑妃的脸白了。
贺惜朝去了多久,萧弘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全身都痛,又酸又疼,还很冷,意识的模糊让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呻.吟出声,他想动的,可是没有任何力气。
边上照顾的宫女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眼泪都要出来了,着急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不管是去芳华宫的宫女,还是不发一言离开的贺惜朝,都没有回来。
她们只能冷帕子一条一条换得勤快,可萧弘全身依旧滚烫。
“难受……我要死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明黄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殿中,宫人们一惊,顿时齐齐跪在地上。
天乾帝的目光一眼就望到趴在床上,全身寒颤的萧弘。
只见萧弘面色潮红,闭着眼睛,他一只手伸出床沿,五指无意识地张开合拢,仿佛在够着什么,嘴唇蠕动,像是在说话。
天乾帝靠近床沿,俯下身,伸手去触摸萧弘的脸,却听到一声极低极低的喃喃声,“母后……弘儿疼……”
瞬间天乾帝的手顿在了空中。
一股酸涩冲进他的心肺,天乾帝蹙眉忍下,手摸上萧弘的额头,滚烫惊心。
他几乎失态地朝外吼道:“太医呢!什么才到!”
黄公公一看到萧弘的模样,心里就咯嗒一声,暗道不好,人怎么成了这样!
听着天乾帝几乎雷霆的吼声,他立刻出去催促,“赶紧去,太医走不快,就是架也得马上把他架过来!”
太医雨夜狂奔,粗气都没喘几下,便被催着把脉。
萧弘的发烧原因很清楚,他也早有准备,开了药方,又给萧弘推拿针灸,等一番折腾之后,药也煎好了,直接灌下即可。
天乾帝就坐在萧弘的床头,宫女端来药,他想也不想地接过来,亲手喂。
“弘儿,张嘴,快喝药,喝完身体就舒坦了。”天乾帝此刻的声音无比轻柔,跟白日那震怒斥责之声完全两个样子。
萧弘虚虚地睁开眼,似乎有些不确定,“父皇?”
天乾帝立刻回答:“朕在这里,先喝药。”
太医不愧为太医,一番诊治之后萧弘的神智便清醒了,脸色也有所好转。
萧弘的屁股依旧不能坐下,他还是趴着的,只能努力地抬起头,天乾帝将药碗凑到他的嘴边,他就着碗慢慢地喝下。
萧弘看那空碗一放下,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说:“父皇,儿子没下重手…… ”
贺惜朝站在门口,看着景安宫外由远及近的灯笼,低低一笑。
现在才来,黄花菜都凉了。
萧弘的药里有安神入眠的成分,药效发挥很快,没说几句话,萧弘就迷糊了。
直到入睡,他还一直牢牢地抓着天乾帝的手,仿佛贪恋着最后一点温情,而后者,也没有想要抽回过。
天乾帝在他的床前一直坐着,垂眸定定地看着萧弘,无人在跟前,他眼中的愧疚和心疼再也没有隐藏,就这么流泻出来。
眼前是那四十杖的画面,长棍落下,报数增加,从小小的身体里传来忍不住的闷哼声,可至始至终萧弘不发一言,不喊一声求饶,只有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睛,满满的都是不屈。
周围的人,一张张的脸,上面的表情,天乾帝如今回想起来,发现他都记得。
没有同情,没有不忍,只有快意和解气,那点恶念在天乾帝的脑海里扭曲放大,最终让他心生愠怒。
这股怒气对着煽风点火的旁人,也对着不给辩解,尽快平息事态下令四十板的自己。
想起皇后临终前的嘱托,天乾帝第一次承认了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黄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禀告道:“皇上,淑妃娘娘来了。”
天乾帝的眼中瞬间浮现一道厉色,那眼神看得黄公公心惊肉跳。
不过很快他平静了下来,淡声问:“跪着?”
“跪着,就在殿门口。”
天乾帝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过萧弘耳边的头发,眼底现着温柔,说:“朕记得皇后临走前让淑妃好好照顾弘儿,她答应地极好,这些年也看似做得很好,朕一直认为不争气的是弘儿自己。”
黄公公敛目垂首不敢搭话。
天乾帝自顾自地说:“皇后看走了眼,朕也看走了眼啊……让淑妃去偏殿等着。”
他慢慢地将手抽出来,见萧弘皱起脸,似要惊醒,便无师自通地拍了拍萧弘的后背,低声安抚道:“弘儿,朕去去就来,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后睁眼就能看到朕了。”
大概是父子连心,萧弘渐渐安静下来,天乾帝松了口气吩咐道:“贺惜朝呢,让他进来陪着弘儿。”
坐了许久的身体有些僵硬,他起身地缓慢,尽可能放轻脚步走出寝殿。
“皇上,弘儿如何了?”
淑妃朱钗未饰,粉黛全无,一张素白的脸上尽是焦心忧虑,仿佛真为萧弘挂心不已。
从前天乾帝也是这么以为,可今日之后,这个认知他推翻了。
他倒也没有发怒,只是平静地说:“太医来的及时,热度已经退了。”
淑妃提起的心瞬间放下来,欢喜道:“谢天谢地,幸好弘儿没事,不然臣妾真是……”
天乾帝没等她说完,便问:“铭儿如何?”
提起萧铭,淑妃眼泪又掉了下来,回答:“铭儿被吓住了。他年纪小,心性不稳,从来没挨过那么重的打,今天吓得不行,一直都没睡安稳过,总是喊疼,臣妾只能片刻不离地照顾他。”她小心地看了天乾帝一眼,又继续道,“臣妾一心扑在铭儿身上,芳华宫上下也不敢打搅,倒是疏忽了弘儿这边,等臣妾知道立刻命人请太医的时候,皇上已经起驾来景安宫了。”
萧铭的伤如何,太医早就已经将案脉搁在帝王的龙案上,天乾帝一清二楚。
耳边是萧弘含泪的那声“父皇,我没下重手”,再听淑妃暗中抱怨,天乾帝只觉得异常刺耳。
这宫里的皇子,包括在外的各王府世子,都有母亲细心照顾,可轮到他的长子,却是连个太医都要小伴读连夜冒雨闯清正殿才能请到,不然……
天乾帝闭了闭眼睛说:“既然淑妃精力有限,照顾不好各宫,这后宫事务便暂时放一放,让兰妃替你分担点吧。”
此言一出,淑妃顿时呆了,她顾不得埋怨,连忙跪下来,求饶道:“皇上,臣妾错了,臣妾承认,弘儿打了铭儿,臣妾心中有怨,没有及时请太医。可等臣妾冷静下来,立刻就命人去了啊!皇上,臣妾真不知道弘儿的病情如此严重,否则打死臣妾也不敢耽误分毫,请皇上开恩!”
淑妃要是没了宫务,别说快要到手的贵妃位没了,就是在后宫中,她的地位都要不保。
“看样子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天乾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似不想再说,摆了摆手,“别把朕当傻子,去吧,这次朕饶了你,下次……你好自为之。”
他似不想再说,直接离开了偏殿,留淑妃一人呆呆地跪在地上,忽然身体一松,她整个人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雪灵偷偷地往里面看了一眼,见到狼狈在地的淑妃,顿时一惊,“娘娘!”
淑妃回过神,一张脸顿时扭曲了,她接着雪灵的手站起来,暗恨道:“走,回芳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