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不怕我转头出卖您, 呈到皇上面前?”
官有官道,可以不答应, 可以反悔约定, 却不能出卖, 这是官场的潜规则,也是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官官相护织成庞大关系网的前提。
背信弃义,这是最忌讳的一件事!
意味着此人行事毫无准则, 随时会为了自身打破这个禁忌,搅浑官场平静。
没有谁能够保证自己一辈子毫无污点,只要把柄落在他手里, 哪怕再投诚也要时刻担心被他牺牲。
一柄出鞘的利器, 威胁着任何人,也必将成为了众矢之的。
与世人为敌,说的便是如此。
“你可以反悔,你却不会。”这就是李尚书如此自信贺惜朝不会出卖他的原因。
他相信贺惜朝是聪明的人,懂明哲保身,不会冒天下大不韪。
然而终究, 他看走了眼。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瞧着贺惜朝的目光如同疯子一般。
就是谢阁老和魏国公, 早就知道贺惜朝会将礼单送到帝王面前, 也被他接下来这一手震在原地。
连同天乾帝, 那不行于色的脸露出了惊愕, 甚至手上的那份契书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寂静的大殿,空气仿佛被凝滞。
只有殿中的那个少年,坦然而立,似乎早有准备。
“请皇上明察。”他抬手行礼,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清冷镇定。
那份契书是最有力的证据,李尚书根本百口莫辩。
“大哥真是好手段。”萧奕对萧弘敬佩地竖起拇指,“这还是他外家祖父,大义灭亲,厉害!”
贺惜朝乃太子宾客,他推行边贸,禁走私,自然也是萧弘的意思。
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多重要,若是他反对甚至从中作梗,此事自然不会那么顺利。
只是没想到贺惜朝居然能为萧弘做到如此地步,两边姻亲全然不顾,彻底成了一个孤臣,这是将全身心都奉献给了萧弘,真正的忠心不二啊!
然而萧弘和所有人一样,事先不知道这件事!
贺惜朝瞒了他。
若是他知道,怎么舍得?
萧弘紧紧地捏着拳头,看着殿中的少年,一瞬不瞬。
而后者却只是淡淡一笑。
“若是负了他,我便该千刀万剐,万死不辞。”萧弘低低地说着,忽然反身出列,对天乾帝道,“父皇,李洵监守自盗,贪污**,欺君罔上,如今罪证确凿,请按国法处置!”
“请父皇开恩啊!”然而他话音刚落,萧铭跪了下来,不管如何,终究是他的岳祖,他不可能不求情,“父皇,请看在儿子的面上,留他一条命吧!”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二弟,你这样做,置国法与何地,难不成皇亲国戚就能法外开恩?”萧弘冷冷地看着萧铭。
萧铭闻言心中怒火燃烧,贺惜朝若不愿意,当场拒绝便是,却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给李家,他恨不得杀了此人。
“大哥的刀真是锋利,六亲不认。若真想给李大人定罪,何必用这种背信弃义的手段,直接弹劾让刑部查便是。”
萧弘眯起眼睛,冷峻暗怒,“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攀扯旁人,李洵做下此等天理难容之事,还在乎如何揭发?他敢直接贿赂,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可见根本不把国法天威看在眼里!这是谁给他的权力,你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铭惊得连连喊冤,“父皇,儿臣根本不知情,只是亲情人伦,实在不忍心。”
“亲情人伦?二弟,你的亲情人伦是凌驾于国法之上?”萧弘抚掌一排,“厉害,孤都不敢这么说啊!”
“不是,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
论嘴皮子,萧铭永远比不过站在道义制高点上的萧弘。
后者的步步紧逼,让他顿时慌了起来。
这时,忽然便听到李尚书俯地痛哭道:“皇上,罪臣有负圣望,国法难容,请将罪臣按律处置,以警示天下,罪臣谢主隆恩。太子殿下,礼亲王一时慌乱,感情用事,还请海涵,无需因为罪臣影响你们兄弟之情,臣知罪!请太子殿下定罪!”
李洵年纪与魏国公相仿,头发斑白,他这么痛哭流涕,一时让人心中不忍。
而被贺惜朝摆了一道,明眼人里都看得出怎么回事,相比起来,后者的铁石心肠才令人可怕。
这时王阁老道:“皇上,李洵贪污罪证确凿,的确罪无可恕,然而这么年来毕竟劳苦功高,他虽然试图干涉边境走私,可毕竟已经被贺大人给揭发,来不及犯下罪错。”
萧弘一听,顿时怒道:“王阁老,您这又是什么意思,这还叫没犯?”
“太子殿下息怒,贺惜朝乃您的府官,其实这么做有引诱之嫌,不是吗?”
引诱?
萧弘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给气到了:“王阁老,你有何证据证明引诱?”
王阁老一笑:“不过是猜测而已,毕竟是亲外孙,谁能想到呢?”
“那您倒是给演示一下,给孤开开眼界,不是上下嘴皮子一张就行了,否则王阁老,孤是不是可以怀疑你也参与其中,否则为何给李洵脱罪?”
王阁老的脸色沉了下来:“太子殿下,空口白牙,可不能随便按罪名啊!”
“这不是跟你学的吗?”论吵架,萧弘就没输过。
“皇上,老臣冤枉……”王阁老跪了下来。
萧弘冷笑一声:“呵,又是这招……”
“好了,不用再吵了!”突然天乾帝袖子一挥,打断了所有的争吵,“再吵下去,这满朝文武还有置身事外的吗?贺惜朝。”
“臣在。”
天乾帝问:“你觉得该如何定罪?”
“自凭圣裁。”
天乾帝点了点头,接着忽然转向萧弘:“太子呢?”
萧弘回头看了贺惜朝一眼,后者敛目垂眸,没有看他。
“弘儿?”
“凭父皇做主。”萧弘回答。
“好,那众位爱卿如何?”
“皇上英明神武。”所有的大臣齐声道。
天乾帝看着李尚书,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重重地一拍扶手,怒喝道:“李洵,你真让朕失望!”
“罪臣罪该万死!”李尚书紧紧地伏在地上,全身发抖。
“你的确罪该万死。”天乾帝的语气危险而冰冷,“知法犯法,欺君罔上,就是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李洵一听,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求饶:“皇上开恩,臣自知罪孽深重,可念在老臣多年伴架的份上,饶过臣之家眷,给王妃娘娘留存体面吧!”
“父皇……”萧铭惊慌,然而他的求情之语还未说完,天乾帝便抬手制止了他,看着李洵说,“不过,念在你这些年还算用心的份上,朕免你死罪。”
这下萧弘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父皇!”
而天乾帝也目光冷然地看着他:“不是全凭朕做主吗?”
萧弘立刻说不出话来。
萧铭的脸上却露出欣喜的表情。
天乾帝没再搭理他们,继续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去李洵户部尚书一职,罪责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才八十大板,去了官职,这就完了?
“多谢皇上恩典。”李洵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老泪纵横。
侍卫走上来,准备将他拖走。
萧弘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满意,他也顾不得什么,正要出列时,萧铭眼疾手快,大声喊道:“大哥,你对父皇的旨意有所不满吗?”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连带着天乾帝的视线也落在他的身上,帝王威严之下,萧弘的脚迈不出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贺惜朝,后者也正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萧弘咬了咬牙,最终道:“三弟在说什么,父皇自然英明神武,谁敢异议。”
李洵立刻被押了下去。
他已经去了官帽,发头些许凌乱,死里逃生,看着很是狼狈。
经过贺惜朝的时候,他忽然低声说:“老夫等着你的下场。”
贺惜朝眼皮微动,却弯了唇角:“八十大板呢,先活下来再说吧。”
这年前最后一日的大朝会便在户部尚书服罪之下落幕了。
贺惜朝走出大殿,身旁的大臣经过,各个离他三尺之远,瞧着他的目光带着忌惮。
他也无所谓,袖手慢慢地往前走。
“惜朝!”
萧弘追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
贺惜朝停下脚步,抬起眼睛,淡然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萧弘本有很多话要问,可是临到此时,他却忽然间问不出来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他吗?
贺惜朝微微一笑,扬了扬被拉住的手:“我们要在这里说吗?”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走了过来,给萧弘行礼:“太子殿下,皇上命贺大人觐见。”
“孤呢?”
小太监回话:“皇上没宣太子。”
“那孤一起去。”
“这……”
“别为难了,殿下回府吧。”贺惜朝说。
“可是……”
贺惜朝安慰着:“无妨,不会有事的。”说着他对小太监道,“请公公带路吧。”
萧弘于是站在原地,皱着眉看着他们远去。
忽然贺惜朝回头,对他灿烂笑着,张着嘴无声地说:“萧弘,我把命给你了。”
清正殿,
贺惜朝跪下行礼。
“平身。”
“谢皇上。”贺惜朝站起来,垂眸等待帝王问话。
而天乾帝却从殿前走了下来,背着手绕着他踱步转了一圈,似乎在重新打量这个少年。
“贺惜朝,你可真令朕惊讶呀!”帝王惊奇地望着他,“前有贺府除名,后有李府弹劾,你这大义灭亲,怕是亘古第一人。”
这可不算夸奖,贺惜朝道:“回皇上,臣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好一个分内之事,弘儿可知此事?”
“不知。”
“为何不告诉他,朕瞧着他的模样,惊愕,感动,无以加复。”天乾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惜朝,口吻听不出高兴和不高兴。
贺惜朝拱手道:“皇上,请恕臣大不敬之罪。”
“你说。”
“臣与太子之间……总是如一根刺在您心里,您担心臣会倚仗殿下对臣的感情谋权、谋利、谋私,危害大齐,哪怕臣保证立身持正,您也不会信,这无可奈何,也无可厚非。可臣想过即使您将臣调离京城,与殿下遥遥分开,只要殿下还念着臣,只要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臣总是会回京,依旧能对殿下造成影响,这大齐江山不出意外总归是殿下的,您还是会担心。”
“是又如何,难道不应该?”天乾帝冷笑问。
贺惜朝垂头恭顺道:“臣不敢,只是臣曾经说过,一生所学,满腹才华便是为了施展抱负。边贸也好,税改也罢,臣想为这个天下,为黎民百姓尽力所能及之事,臣想青史留名,不甘心因避嫌而默默无闻,远离朝堂,庸庸度过一生,甚至……意外离世。”
天乾帝听到最后一句,顿时眯起了眼睛,危险地看着他。
然而贺惜朝却在此时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帝王,双膝倏然跪地:“皇上,臣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便是成为一个孤臣,一身荣辱,系于太子殿下,生与死,凭他而断。臣发誓不娶妻,不生子,无亲人牵绊,无族人依附,若食言,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敢问皇上可否成全?”
他铿锵有力地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真诚而决绝!
而天乾帝却被他这一席话生生给震撼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他觉得听岔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不娶妻,不生子?”
“是,还可以再加一条,不纳妾续婢,无血脉留存。”贺惜朝掷地有声道。
“好一个孤臣!”天乾帝深深地看着他,说实话,从来没有一个大臣敢发下如此誓言,如此的决然,他不得不问,“值得吗?”
“值不值得,微臣心中早有决断。人生一辈子,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明君,自当珍惜。”
天乾帝听此,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今日,他被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惊讶了太多次,他仿佛从未认识过贺惜朝。
执掌天下二十载,各色各样的臣子,天乾帝都见过,自问阅历无数。
可只有贺惜朝,他看不懂。
能将功名利禄说得如此大公无私,仅此一人。
天乾帝很清楚,就如贺惜朝所言,他不会希望萧弘再启用,在将江山托付之前,他定然要对贺惜朝做出处置。
然而这人如野草一般,带着勃发生机,抓住那点缝隙就拼命地往上挣扎,生生地改变了他的想法。
没有一个人如贺惜朝一样能为萧弘做到这个地步。
受满朝文武忌惮,无亲无根之人,哪怕爬得再高,握有再大的权利,最终的生死也在君主的一念之间。
天乾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心烦意乱,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拿贺惜朝如何是好。他在殿中踱步了几下,最终道:“你还年轻,未及弱冠,弘儿也是,皇权在手,将来弘儿会变成如何,朕也说不准,你将身家性命压上,就不怕他让你失望?”
这算是帝王的肺腑之言。
然而贺惜朝却笑了,他眉眼弯起,眼里充满了信任和希望:“不瞒皇上,微臣早慧,殿下哪怕比臣大上三岁,他于微臣而言也颇为幼稚。微臣在他身边十年,一言一行引导着,方成了如今的殿下。如果这样,最后还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那也是臣赌输了,咎由自取罢了。”
贺惜朝能做到这个地步,若说他对萧弘已经没有那份感情,天乾帝不信。
可是哪怕还有,又能如何?
“望你如愿。”天乾帝叹息道。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贺惜朝则笑了笑:“多谢皇上。”
天乾帝摆手道:“起来吧,今日朕对李洵的处置,你可服气?”
贺惜朝说:“皇上,臣只想让户部尚书换一个人而已,其余的别无所求。”
“哦?那如你所望,这位置已经空出来了,你想换上谁?”
贺惜朝摇头道:“回皇上,臣并无人选。户部尚书掌管天下税务,边贸开展脱不开他。毕竟走私必须禁,不能有任何通融,否则功亏一篑。臣希望下一任户部尚书没有牵扯其中,能够秉公办事,配合微臣开展边贸即可。”
天乾帝听了微微颔首,但想想又问:“李洵有一事倒是没说错,边军饷银有一部分出自走私关卡,若是全禁,这军饷该如何解决?”
贺惜朝道:“皇上若相信微臣,便将此事交于臣来办。”
天乾帝惊讶:“你能解决?”
贺惜朝谦逊地说:“昨日李大人提起,臣便在思索,如今已有了头绪。”
天乾帝锐利的目光直接刺了过来,似乎在审视他说的真假。
军饷一事,天乾帝不是没想过解决,实在是饷银数额巨大,而国库的银子难以支撑,根本挪不出。
可贺惜朝居然说有头绪了?
“臣会想办法筹集,真与假,请皇上拭目以待。”在帝王怀疑的目光下,贺惜朝面色不改,目光不瞬,轻声却坚定地说。
天乾帝定定地看着他:“若真是如此,你就不仅是孤臣,还是治世能臣,乃大齐之福。”
这个评价是真的高,贺惜朝扬唇,躬身拱手道:“臣定不负皇上所望。”
“去吧。”
“微臣告退。”
天乾帝看着贺惜朝离去的背影,忽然道:“无怪乎弘儿钟情于他。”
哪怕再怎么满意自己的儿子,跟贺惜朝比起来,萧弘手段的确幼稚了一些。
一日之间,帝王态度完全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