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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北上一孤星

御香行 魏香音 3361 2024-11-18 22:21

  当伤势差不多痊愈的时候,叶佐兰将爹娘的骨灰埋葬在了大业坊西边的高岗上。

  他不敢树碑,因此又在坟上种下几株细兰作为标记。有了忠伯夫妇作伴,想必九泉之下也不会觉得太过冷清。

  做完这件事之后,叶佐兰回去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铺纸、磨墨,提笔开始给叶月珊写信。

  「月珊姐姐如晤:

  昨夜残灯尽,寒窗透雪斜。孤星天市客,只影业坊家。倏忽间又到炽炭围炉的时节。回想家中昔日的热闹亲近,而今孑然一身的寂寞,突然变得格外难耐。

  所幸,知道姐姐你在柳泉城里一切安好,我也稍稍觉得欣慰了。

  不知不觉间,我与姐姐分别已经一年有余。家破之时的凄风苦雨,至今仍历历在目。爹娘的遭遇仇恨,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然而,再大的风浪终将归于平静,舟船也都会有起桨远行的那一天。

  陆叔在城中的纸笔店里给我找了一份活计,平日里写写算算,也还比较清闲。等到出师之后会有一些月钱,你若是想要城里哪家的胭脂水粉,尽管对我说就是了。

  姐姐,眨眼之间,你也快到及笄之年。记得临别之时,我曾与你约定,待到爹娘从东边归来,我们一起送你出阁。然而这一年多的日子下来,我却发现身边没有亲近贴心之人,竟是如此苦闷孤独的事。

  所以,姐姐若是遇上了心仪之人,而那人又真心可靠、值得依托;便也不必再多顾虑等待,只管坦然接受就是。相信爹娘若是得知消息,也必然会为了你的幸福而感到欣慰的。

  姐姐,我即将搬去纸笔铺内居住。你若有事,依旧可以写信到陆家;我也依旧会托人写信与你。再过几年,若我学有所成,也许会来柳泉城与你见面。

  尺素苦短,言浅情深,万望姐姐珍重。」

  写到这里,叶佐兰停顿了一下。

  他重新润了润笔,珍重地添上最后一列。

  「弟佐兰手书」

  写完了家书,他将纸笺拿到一旁小心晾干。又取来一张外净坊专用的劣等草纸,开始抄写《净身文书》。

  这段文字,叶佐兰已经来来回回抄写了不下百遍。

  然而与之前的那一百余次不同,这次抄写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陆幽」

  两份字纸先后干透了,叶佐兰将家书小心折好收进信封里,而自己则揣着那份净身文书出了门。

  覆了一层薄雪的小院子里,一身黑衣的陆鹰儿正在等待着他。

  像往常一样,叶佐兰将手上的文书交给陆鹰儿。

  然而破天荒地,陆鹰儿竟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你真的不后悔?”

  叶佐兰没有说话,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陆鹰儿叹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接过《净身文书》,揣进怀里。

  两个人一起来到那片压着皑皑积雪的石榴树前。叶佐兰忽然紧走了两步,主动伸手推开了那扇镶有金色铺首的东院大门。

  参拜祖师爷司马迁,瞻仰历代宦官的长生牌位,步入积雪皑皑的小院。

  那股腥臭的药草气味又弥漫过来了。

  如今,叶佐兰已经知道那是由曼陀罗、蒲公英与草木灰混煮而成的汤药。服下之后,人会变得昏昏沉沉,就算是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也无力挣扎。然而曼陀罗的毒性强烈且不好把握,只要稍有不慎,人就彻底救不回来了。

  死与生,有与无——不管怎么样喝下这碗汤药之后,就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所以,在东院里头走过一遭的人,都管它叫做“孟婆汤”。

  在越来越浓郁的曼陀罗气息里,叶佐兰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他看见的是满院萧瑟的雪景。

  凋零的蒲公英,枯败的凤尾竹……还有院子两侧那灰白色的高高粉墙。墙上歪歪扭扭地刻画着一道一道的名字,还有深深浅浅的掌印。

  陆鹰儿说,他从未叫人修缮过这两堵墙。因为这是一些人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

  院子的南端,是堂屋的北门。

  门里有点暗,供桌上亮着两星烛火,照亮了内侍监长秋公戚云初的画像。

  蝉衫麟带,龙章凤藻,宛若神仙之姿。

  只是霜雪满头。

  ——————————————————————————

  陆幽在东院的砖房里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在四周缭绕着的曼陀罗气息里,他半梦半醒,无数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回。

  他看见了爹与娘,忠伯、陆叔、朱姨和月珊。

  他看见了戚云初,也看见了傅正怀、杨荣如、丁郁成和唐权。

  他还看见了唐瑞郎。

  第三天清晨,陆幽睁开了双眼,坚持要下床行走。

  第七天晌午,他缓缓走出了东院。慢条斯理地洗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朱珠儿、陆鹰儿和瓦儿都在院子里。

  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少小离家,归来之时却已经长大成人的远亲。

  倒是陆幽向着他们点了点头:“东西我暂时还不能带走,只有继续寄存在这里。”

  朱珠儿这才回过神来:“放心好了。”

  陆幽微微一笑,向着他们轻轻地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大门走去。

  门外有驾马车,将他接上之后立刻扬鞭启程,一路出了大业坊,头也不回地朝着北边去了。

  此时此刻,陆幽却发现马车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师父?”

  正是那厉红蕖,依旧是一身如火的红衫,正笑嘻嘻地打量着他。

  “还疼吗?”

  “不疼。”

  “你真的让陆鹰儿拿掉了你的那个?”

  也亏得厉红蕖一个女儿家,居然问得大大咧咧。陆幽尴尬了一下,还是据实以告:“只拿了一边,反正另一边也受了伤,没用处了。”

  说完他又赶快反问厉红蕖:“师父要和我一起坐车进宫去?”

  “我穿成这样,怎么可能!”厉红蕖理直气壮地瞪了他一眼:“戚家小子让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确保你这小模样,不会在宫里头惹出乱子来。”

  陆幽事先听说过这个安排,自然毫不惊讶,只是又问:“你见过那个宣王没有?我长得有多像他?”

  厉红蕖想也没想就笑了起来:“单论容貌,那可是十成十的……也不能说是像,简直就是同一个人!我敢打赌,就算是赵阳他老娘萧皇后都分辨不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她忽然伸手来摸陆幽的右边眉角。

  “你这里多了一点疤痕,不仔细看倒是觉察不出。这伤怎么弄的?”

  “一点小意外。”

  陆幽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将目光转向她手边的一个小木盒。

  “时间不多了,快点动手吧。”

  厉红蕖这才见木盒子打开。揭开表面薄薄的一层琼脂,取出了一层微微带着肉色的“人皮”,一点一点贴在了叶佐兰的脸上。

  “从现在开始起两刻钟,不许说话不许做表情,等我说好为止。之后洗脸睡觉都不受影响,但是不许用热水,也别靠近火堆。还有,汗也别流得太多,每隔七天,我会帮你更换一次。还有什么问题,趁现在快说!”

  “有一个。”陆幽轻声问道:“这层面具需要戴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你只消记住十个字——荧惑犯舆鬼,彗星抵紫宫。”

  这之后,马车内不再有人说话。

  只听得车辙滚滚,一路往北,经过了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径直驶入安上门。

  安上门内就是皇城。

  只见皇城大街两侧,寺监官署鳞次栉比。遍地都是比雪还无垢的白砂,铺出大宁朝好一派洁白坦荡的官场。

  陆幽透过车窗向东看去。只见靠近景风门那边的拐角上,伫着一座普普通通的灰矮小院,隐约可以看见有檐角飞翘而出。

  这里头,就是他年幼时曾经来过的都水监。

  脑海中的记忆并没有被唤醒一丝一毫,马车也并没有稍作停留。这座灰矮的院落就这样在陆幽的面前一晃而过。

  而属于陆幽的翡翠玉笼,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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