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开始真正注意那个女孩,是在图书馆的杂志书架上连续丢了本《男生女生》以后。在那之前,她只是稍微留意了她,因为她实在是个引人注目的孩子。
那个女孩引人注目,并不是因为外貌漂亮,而是因为瘦弱。
她实在太瘦弱了,即便是穿着别人看来贴身的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并不是她穿着衣服,而是衣服穿着她,似乎是衣服证明了她的存在。
那个女孩不但瘦,还很苍白。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因此倒也显得明眸皓齿。她总是穿着高领的上衣,捂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除了脸,只有手露在外面。她的手也很苍白,手背上露出纹理清晰的血管。
她出现在图书馆的时间很规律,刘老师推测,她应该是把所有课余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如果是周末,她会从开门一直呆到闭馆。
她总是坐在靠墙的一角,无论什么时候来,只要一坐在那里,就稳如泰山。期间不会喝水、吃饭,甚至不会去洗手间。
一开始,刘老师只是觉得她很奇怪,但并未过多关注。在这所综合性的重点大学当了十几年的图书馆管理员,她早已见过各种各样奇怪的学生,尤其是最近几年,年轻人的想法和行为越来越超出她的理解范畴,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但是昨天图书大盘点的时候,发现丢了本《男生女生》杂志,她就不得不注意她了。因为她每次来图书馆,总是在《男生女生》杂志架前流连很久,用瘦骨磷峋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一排排杂志,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之后,她总是很小心地抽出其中一本,然后才去选别的书籍。
她选了《男生女生》杂志后,并不仔细看。只是先看目录,然后翻到其中某一页,打开,铺到桌子上,这才开始看自己选的书。她应该是个好孩子,除了每天必看那本杂志外,选的其它书籍,都是专业书,并且每次都边看边认真记录。
所以,刘老师其实并不讨厌她,当然更不希望她就是偷杂志的小偷。
虽乎此,那个女孩今天来图书馆的时候,她还是特别留意了她的“阅读证”,“阅读证”上写着中文系007级一班,任嘉嘉。
任嘉嘉依旧晃荡着衣服,先把笔记本放到墙角的座位上占好位置,然后踱到杂志架前,抚过那一本本《男生女生》,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然后,她宝贝般地撤出其中一本,抱在胸前,又到别的书架选了一本古代文学史,这才回到那个几乎已经专属于她的座位,一坐就是大半天。
闭馆的时候,刘老师坐在门口的管理处,亲眼看着她拿着杂志的身影消失在杂志区的书架后面,停留了不到一分钟。她从杂志区出来的时候,手里只剩下了那本文学史。最后,她把文学史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飘飘然的走出图书管,只带着她的笔记本。
打扫完卫生,刘老师特意清点了一下《男生女生》杂志的数目――果然又少了一本,是006年10月的。
刘老师紧紧皱着眉头,自语道:“难道不是她偷的?”
.怪人任嘉嘉任嘉嘉是个怪人,这点从入学的第一天,米惠和熊笑笑以及李玉颜就知道了,因为她们被分在了同一个宿舍。
当时,米惠、熊笑笑和李玉颜站在床铺旁聊天,她们的父母则忙着帮她们铺被褥和摆放行礼,米惠的爸爸还把整个宿舍的卫生包括阳台都彻底地清理了一遍。
当一切都收拾好了的时候,任嘉嘉才来。她的行礼很少,除了最简单最基础的学习生活用品,就是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箱子。
米惠的爸爸看到任嘉嘉,笑盈盈地说:“你父母呢?”
任嘉嘉一愣,低声说:“没来。”
“没来”这两个字让那三个女生的家长大为感叹,他们一边唠叨着指责着自己的孩子,一边夸奖任嘉嘉是个懂事独立的孩子,并叮嘱她们要向任嘉嘉学习。这让米惠她们十分不爽,敌意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当时任嘉嘉并没有急着整理自己的生活用品,而是打开那个笨重的纸箱子,从里面抱出一沓沓破旧的杂志。那些杂志多数都旧得没有了封面,就算有封面的,也粘着奇形怪状的污泥,只能隐约看出是《男生女生》杂志。
她小心地压了压那些卷起的书角,然后一本一本地把它们铺到床板上,于是整个宿舍里都弥漫着旧纸的霉味儿,仿佛废纸收购站。
熊笑笑的妈妈见状,说道:“孩子,你没带褥子么?笑笑铺了三床厚褥子,要不给你一条?”
熊笑笑不悦道:“妈――三床我都嫌薄呢!”
任嘉嘉笑笑,怯怯地说:“谢谢阿姨,我习惯了。若床铺得软了,我睡不着。”
她在床板上铺了一层杂志,然后拿出一条洗得分辨不出颜色的床单,小心翼翼地盖到上面,并细心地用多出来的床单裹好了边沿,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惬意地爬在床单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霉味儿,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气味。
任嘉嘉的这一举动,不但令三个女生大为诧异,连本来善良的家长们都有些担心。他们临走的时候悄悄叮嘱自己的孩子――离那个奇怪的女生远一点。
其实根本不用父母叮嘱,米惠、熊笑笑和李玉颜也会那么做。
因此从开学第一天,任嘉嘉就被排斥了。
显然任嘉嘉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也不主动招惹她们。每天早晨,她总是第一个起床,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宿舍;晚上,她也是最后一个回来,无声无息地上床。她从不和她们一起吃饭、打水、洗漱、洗澡。她总是一个人,默默的,不说话,且很少发出声音。以致于有段时间,米惠她们甚至都忘记了宿舍里还有任嘉嘉这号人物。
不仅如此,就连上课的时候,她也是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的墙角,从不回答问题,也不和任何同学搭讪聊天。在大家都积极参与社团活动、都壮志绸缪地开始计划自己的恋爱的时候,她也无动于衷。
她就像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和大家存在于两个互不干扰的异次元空间。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存在,换一种角度说,她也忽视了所有人的存在。
.不可理喻的任嘉嘉若是她们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下去,或许任嘉嘉就会悄无声息的毕业,然后离开。等多年后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也许会诧异地发现,毕业照上有个瘦弱的女孩,竟然谁也不认识。或许还会有个文采不错的同学,以此为素材,写出一篇鬼故事,故事的名字很可能是《毕业照上的鬼影》。
然而,就算所有人都无视任嘉嘉,她毕竟还是活生生地、真实地存在的。所以,矛盾和摩擦是注定要出现的。
这件事,还要从熊笑笑竞选上系里的卫生部委员开始。刚刚进入大学就受到重视的熊笑笑满怀雄心壮志,发誓要把系里的卫生抓上去。她制定了各种苛刻的卫生考核制度,大有把中文系一年级变成全校“洁癖典范”的气势。
可是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毕竟多数同学都是没有洁癖的。况且,熊笑笑自己的宿舍就无法达标,这成了同学们反对她的有力证据。
拖熊笑笑后退的,正是任嘉嘉。
在熊笑笑的变态卫生制度中,有一条考核项目是气味。可是熊笑笑的宿舍里总是飘荡着淡淡的霉味,这气味源于任嘉嘉床单下的旧杂志。
提起旧杂志,熊笑笑和米惠、李玉颜就气不打一处来。
因为有次她们三个实在无聊,就趁着任嘉嘉不在的时候,每人从她床单下扯出了一本旧杂志来看。本来她们打算随便翻翻就放回去的,可是那杂志太好看了,于是就决定偷偷留下来慢慢看。为此她们还特意重新摆了任嘉嘉床铺上的杂志,表面上看,根本不可能发现杂志少了。
谁知道当天晚上熄灯后,任嘉嘉刚刚爬到床上,就跳了起来,站在地上,在黑暗里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当时熊笑笑正在和其她两人谈论三年级的帅哥学长,说道兴奋处,她坐了起来,一眼就看到了黑暗里任嘉嘉的身影,不由惊叫一声。
米惠说:“你吓死人啊!”
李玉颜说:“神经啊你!”
熊笑笑说:“该不会是梦游吧?”
任嘉嘉并没有吭声,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先是看了看熊笑笑,然后又看看了李玉颜,最后定定地望着米惠。然后慢慢地、无声无息地走到米惠床下的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杂志,继而是熊笑笑的抽屉。
李玉颜心想,看你怎么找到我的!还不待她想完,任嘉嘉就飘到了她的床头,把手伸到她枕头低下,找到了第三本杂志。
然后,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拿着杂志爬到自己的床铺,认真地铺好,然后躺下来睡觉。自始至终,她既没有问她们是否拿了她的东西,也没有问她们放在了哪里,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就仿佛已经了然于心。
就好像,她们拿她杂志时,她就在她们身边似的。
本来就理亏的熊笑笑三人,一下子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一刻,她们心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一晚上都翻来覆去。
从此,她们再也不敢随便碰她的杂志了――虽然那些杂志很具有吸引力。
她们开始轮流到学校附近的书屋买《男生女生》,三个人轮流看。只是她们当时没有发现,鬼使神差的,她们竟然不约而同地把杂志也压到了床铺下。
若不是熊笑笑的变态卫生制度,或许她们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和那个诡异的女生有任何接触。
那天熊笑笑因为自己宿舍的卫生首先就不达标而遭到了学生会同伴的耻笑,她气急败坏地回到宿舍,掀开任嘉嘉的床单,把所有的杂志都撕得粉碎,然后冲进了厕所的下水道。
显然,这一举动让她的怒气得到了充分的发泄。怒气发泄完了,大脑冷静了,她才开始担心起来――任嘉嘉发现了这一切,她会怎么做?
她急忙找来了米惠和李玉颜,她们也想不出好的对策……
4.任嘉嘉的反应那天晚上,任嘉嘉依旧是等到熄灯的时候才回到宿舍。她像往常一样,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但今天她并没有马上进去并锁好门,而是站在门缝中。她有些奇怪,以往这个时候,宿舍里总是很热闹的,其“叽喳”程度不亚于一窝麻雀。但是今天不同,三个人竟然都早早地睡了,熊笑笑还很夸张地打着小呼噜。
随即,任嘉嘉轻轻吸吸鼻子,紧紧皱起了眉头。
当时李玉颜偷偷睁开眼镜,看到任嘉嘉木然地站在门和墙壁的夹缝中,走廊上的灯把她瘦弱的影子拉了老长。那老长的影子和任嘉嘉一样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就定格在了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
任嘉嘉愣了几分钟,第一次改变了她慢悠悠飘忽忽的走路方式,踉跄地奔到自己的床铺前,黑暗里,她瘦肖的肩膀微微颤动着。熊笑笑见状,急忙用被子蒙住了头,捂着砰砰跳的心口。
很意外,任嘉嘉并没有怒气冲冲地质问,也没有大吵大闹。她只是站在自己的床铺下,就像刚才站在门口时一样,一动不动。
继而,她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看着其她三个舍友。虽然熊笑笑蒙着头,但她依然感觉到了异样,仿佛有无数细细密密的小针穿透了被子,顺着她的毛孔钻入她的身体、她的血液里、她的五脏六腑,令她十分不自在。
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感觉,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正好和任嘉嘉的目光相遇。虽然在黑暗里,但她依然感觉到她目光里的阴冷,于是她身体里的小细针们更加不安了,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流进眼角,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
黑暗里,任嘉嘉似乎轻轻冷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笑。在她笑了还是没笑的问题上,熊笑笑和李玉颜、米惠的意见不一。第二天她们偷偷讨论的时候,甚至为此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差点就翻脸了。
当天晚上,任嘉嘉盯着熊笑笑看了大半夜,然后才默不作声地上了床。据睡在任嘉嘉对面的米惠说,任嘉嘉上床以后,就一直在床上呆呆地坐着,直到天亮。
早晨她们醒来的时候,任嘉嘉已经不在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门,她的床铺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床单凌乱随意地堆在床板上,木制床板的纹理一圈一圈的,迷宫一般绕来绕去,一如任嘉嘉这个人。
三个人套着熊猫眼呆呆地坐在床上,谁也没说话。本来有无数话题的三个好朋友,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无话可说了。
过了好久,米惠才揉揉太阳穴,打了个哈欠:“笑笑,这事是你做的,要不你就承认了吧。”
李玉颜也说:“是啊,虽然她那些杂志影响了宿舍卫生,但是你昨天确实有点过份了……”
米惠又说:“听生活委员说她家里特别穷,这次入学,是跟学校争取了很久,才减免了一半学费入学的,估计家里穷得连像样的褥子都没有。你这么一弄,人家只能睡床板了……”
李玉颜马上接过话茬:“这么说她也挺可怜的,反正这次和我们没关系……说实话我有点怕她……笑笑你别连累我们……”
熊笑笑怒道:“你们这么说还算朋友吗?!”
李玉颜和米惠连忙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熊笑笑叹口气:“我分一条褥子给她好……”她说完三下两下撤出自己的一条褥子,铺在了任嘉嘉床上,并把床单也替她铺好了。
熊笑笑爬到任嘉嘉床铺的时候,诧异地发现,虽然已经没有那些破旧的杂志,但是她的床铺上依然有着淡淡的霉味儿。仿佛那些杂志的气味儿,已经渗入到了床板里。
晚上,任嘉嘉依旧是熄灯后才回来。她在自己床铺前愣了愣,然后轻轻地爬上床,掀开床单,把褥子整齐地叠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到熊笑笑的书桌上。继而,她铺好了床单,把一本杂志放到胸前,这才无声无息地睡去。
那天晚上,熊笑笑、李玉颜和米惠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任嘉嘉似乎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
5.任嘉嘉不是人?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熊笑笑三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每个人都想着任嘉嘉的事,谁也没有说话。似乎,谁若先说出口,谁若先道破玄机,谁若先捅破那层窗户纸,谁就会遭到恐怖诅咒似的。
最终还是熊笑笑最先忍不住了,她喝了一口粥,用手背擦擦嘴,又把手背在裤子上蹭了蹭,看了看另外两个人,咽了口唾沫粥,说道:“你们觉得……任嘉嘉会不会不是人?”
这话一出,米惠和李玉颜都愣住了,这也是她们的想法。
米惠低声说:“我也觉得她太奇怪,太诡异了……”
李玉颜说:“你们见过她吃饭吗?”
熊笑笑摇摇头:“甚至都没有见过她喝水……”
李玉颜又说:“别说喝水了,就连上厕所都没看到过……”
于是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一列举了任嘉嘉不是人的证据。她们不但从来没有见过她吃饭、喝水、去厕所,甚至连她洗脸、洗脚、刷牙、洗澡、洗衣服都没有见过。用“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来形容她显然是不合适的。
因为任嘉嘉无论从外貌还是到行为都配不上“仙子”两个字。
网络上曾经流行过一句话:“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可能是唐僧;长着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可能是鸟人。”
同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不一定是仙子,可能是魔鬼、僵尸、死人、恶灵、机器人、外星人、异形……
除了不是“仙子”,熊笑笑她们可以列举出无数种恐怖电影和小说里的怪物种类,总而言之――任嘉嘉不是人。
这个结论让三个女生心惊不已,恐惧非常。
“如果不是人,那她是什么?”熊笑笑舔舔嘴唇,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应该不是鬼魂或者恶灵……那天我看到了她的影子,灵魂是没有影子的……”李玉颜说。
“那她会不会是僵尸?”
“她没有僵尸牙……”
“机器人?”米惠这么一说,熊笑笑和李玉颜都睁大的眼睛,然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异口同声道:“所以才不吃饭、不喝水、不上厕所,也从来不洗任何东西包括脸在内,因为她是机器人,怕水。遇水会短路……”
“任嘉嘉是机器人”这个结论刚好在她们的心理承受范围内,因为“机器人”在所有的电影、小说等文学作品里,行径都不十分恶劣,就算坏,也没有坏到十恶不赦。
她们决定试探一下任嘉嘉。于是,她们又做了一件很蠢的事,这件事让她们后悔不已。
她们偷偷在宿舍门上支了一盆水,期待着机器人任嘉嘉的短路。她们做了无数种假设,比如任嘉嘉的身上突然冒出火花,或者发出吱吱啦啦短路的声音,甚至可能脑袋突然弹起,脖子像弹簧一样晃来晃去。最坏的打算,是任嘉嘉突然爆炸,可能会引起小小的火灾,不过她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水用来灭火。
可是,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当那盆水扣在任嘉嘉头上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一定要说发生了什么的话,就是那一刻任嘉嘉发出了她入校以来第一声惊呼,虽然声音很小,小到用“惊呼”来形容都有些牵强。
然后,她擦擦眼睛,不知道是在擦泪水,还是在擦刚才落下来的水。她显得有些慌张,先是把脸盆放回宿舍的橱子里,然后急匆匆地从阳台上拿出墩布拖了拖地上的水,继而锁好门,走到阳台上。
那个晚上,她就在阳台上站了一夜。当时已经是十月,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凉,尤其是晚上,还刮着寒冷的风。
她就像一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风把她的短发吹得乱七八糟。
熊笑笑、李玉颜和米惠躺在床上,谁也不敢说话,更不敢睡觉,就那么干巴巴地躺着,脑子里和床板上的木纹迷宫一样,九转十八弯,没有入口,更找不到出口。
她们都后悔了,后悔了今晚的行动。因为这不但彻底得罪了任嘉嘉,可能会引发她的报复,更为要命的是,这证明了任嘉嘉不是机器人!
这个证明结果令她们更加不安,更加忐忑。她们宁愿没有支那个水盆,然后就自欺欺人地坚信任嘉嘉是机器人,或许就此相安无事的熬到毕业。
但是现在,她们已经无法做到自欺欺人了。因为事实证明任嘉嘉没有短路,她不是机器人……如果继续对她的身份进行推测的话,结果或许会令她们崩溃……
死人?
尸体?
异形?
6.纸人任嘉嘉这个晚上,宿舍的四个人谁都没有睡。任嘉嘉可能是不想睡,而其她三人则是不敢睡。米惠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甚至半夜偷偷爬出来吃了好几口辣椒酱,这直接导致了她后来的便秘。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任嘉嘉终于进来了。虽然她尽量想像平时那样无声无息,但每走一步,身上依然发出了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几乎难以用语言形容。或许是她在外面站得太久了,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她露在外面的手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皱巴巴的。
看她出了宿舍,三个人不约而同坐起来,面色苍白灰暗。
熊笑笑说:“我们可能太幼稚了,可能是恐怖电影看多了……现实生活又不是演电影,怎么可能会有机器人?会有僵尸鬼魂呢?我看任嘉嘉八成是有精神病……”
米惠点点头:“要不我们报告辅导员吧?”
李玉颜的表情有些茫然,她看了看门,突然捂住嘴惊呼道:“天哪!我从图书馆借的书!!”她急忙从床上爬下来,扑到门口。一定是昨天没注意掉到了地上,现在都被水湿透了,变得皱巴巴的。她轻轻上下挝了挝书,半干的书发出奇怪的声音……
瞬间,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尤其是李玉颜,竟然吓得哭起来。
米惠说:“和刚才任嘉嘉走路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熊笑笑说:“是纸的声音……”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颤声道:“任嘉嘉是纸人!”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吃不喝不沾水了,这就是为什么昨天她被淋湿了会在外面站一晚上,她只是在风干自己。被湿了然后再风干的纸相对比较僵硬,所以早晨她走路的时候,才会发出那种声音……
李玉颜把那本书凉到窗台上:“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任嘉嘉的脸特别白!”
“对啊,之前还以为是营养不良呢!还有,她的嘴唇挺红的!”
“眼睛很黑……”熊笑笑揉揉眼睛:“就像出殡时候的纸人……”
米惠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翻开自己的褥子:“我记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一篇关于纸人的文章,好像扎的纸人如果下了盅,就会变成活人……不知道是不是《男生女生》里的故事……”她突然抬起头:“我的杂志呢?”
熊笑笑也掀着褥子:“我的也不见了!”
李玉颜道:“还有我的!”
米惠又说:“如果任嘉嘉是下了盅术的纸人,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听说纸人没有灵魂,所以要不断吸食别人的魂魄……”
李玉颜脸色煞白:“我最近总觉得迷迷糊糊,精神恍惚……”
熊笑笑咬住被角,颤抖着:“我也是……”
米惠道:“难道她已经开始吸我们的魂魄了?!”
李玉颜闻言,又大哭起来。这一天,三个女生没有去上课,躲在宿舍里商量了一上午,决定暂时搬离宿舍,先到别的宿舍挤一挤,然后再集体请辅导员给她们调整宿舍。
她们正青春年少,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们可不想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莫明其妙地死去……
7.任嘉嘉不见了今天是周四,按照规律,任嘉嘉会在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出现在图书室。
刘老师一边忙碌着借书换书工作,一边不安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同学,还不时瞄着墙角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已经快六点了,任嘉嘉还没有来,那个孩子不会出事吧?刘老师紧紧皱着眉头,但随即又自嘲地笑笑,任嘉嘉又不是提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难道人家就一定得按时来?或许今天有事呢,比如出去逛街,或者约会?
“老师……”那声音怯怯的,递过书的手也怯怯的,手里的书,皱巴巴的。
刘老师最讨厌不爱惜书的学生了,她生气地抬起头,看到三个憔悴的女生,说话的正是中间的那个。
“怎么搞的?!”
“不小心弄湿了……”李玉颜小声说:“要赔多少钱?”
刘老师心疼地接过书,小心地压了压:“那个系的?借阅证拿过来,一学期累计三次就要扣学分!”
李玉颜不情愿地掏出借阅证:“老师……你还是让我赔钱吧,或者我买一本新的赔你也好,千万别扣学分……”
刘老师看了看借阅证,又看了看她们,突然问道:“任嘉嘉是你们系的吗?”
三个女生一听,马上慌乱地抬起头,对视一眼,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玉颜结结巴巴地说:“要扣学分就扣吧!我们先走了!”说完三个女生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其中一个跑着跑着还摔倒了,引得同学们纷纷侧目。
刘老师皱着眉头,望着她们的背影,喃喃道:“这是怎么了?任嘉嘉是什么禁忌吗?或者,她真的出事了?”
刘老师很少关心学生个人的事,但是这一次,却忍不住替任嘉嘉担忧起来。虽然她一直怀疑任嘉嘉是偷书贼,但是心底却无法讨厌她,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对书的爱惜,仅仅因为她每次都会把借阅的书放回原来的位置。毕竟,现在像她这么懂得尊重别人劳动的孩子已经不多了……
她叹口气,不由走到了《男生女生》的书架区。那丢失的四本杂志已经补回来了,刘老师向杂志社说明了情况,他们很痛快地调出以前收藏的杂志,给她邮寄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抽出那四本崭新的过期杂志,一本一本的翻开,眉头越皱越紧……
8.没有出处的任嘉嘉只要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东西,总会有个出处的,哪怕是一只蚂蚁,也曾有过孕育它的卵。但是任嘉嘉没有。
本来像任嘉嘉这样独来独往的学生,就算十天半个月不来上课,也不会有人注意。况且,大学里经常有学生旷课,教授们早已习以为常。
但是熊笑笑她们要跟别的同学挤宿舍,就不得不把任嘉嘉是纸人的事情说出来。她们的推断得到了多数同学的认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大一中文系有这么一个女生。甚至还有人慕名而来,希望一睹任嘉嘉的风采。
但是任嘉嘉失踪了,一连5天都没有上课,也没有回宿舍,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辅导员郝老师终于按耐不住了。
他早在几天前就接到了熊笑笑、米惠和李玉颜要求调整宿舍的申请,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女生们心眼儿小,住在一个宿舍里难免磕磕绊绊,几乎每一届学生,都会提出这种申请。对此,他多数都不理会,只是私下找她们谈谈,替她们解开心结。这次他同样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一连五天都找不到任嘉嘉。
他调出任嘉嘉的入学档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其实新生入学的时候,学校领导就叮嘱过他,让他特别关照一下这个孩子,却没有给出理由。当初他觉得,任嘉嘉可能和往届的情况一样,是个有背景的学生,所以才会受到领导重视。他一向对这种学生没有好感,因此也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此刻他仔细地翻开她的档案,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
任嘉嘉的档案里,父母那一栏里写得是“死亡”,其他直系亲属则空着,只在备注的部分写着某某市福利院。看到入学资料那一部分,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竟然是入学分数最高的孩子!
他犹豫了片刻,拨通了福利院的电话,电话提示是空号。继而,他又依次打了她小学、初中和高中学校的电话,接电话的人在查了相关档案之后,都说学校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做任嘉嘉的学生。
郝老师放下电话,眉头拧成了“川”字。他想起熊笑笑她们说的话,心底泛起一层凉意。当初她们说任嘉嘉如何恐怖、如何诡异,并列举了重重证据企图让他相信任嘉嘉不是人,他只是一笑了之,认为那不过是孩子们为了让他调整宿舍编造的荒唐谎言罢了。
而此刻,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她们的话。虽然他依然坚信“任嘉嘉不是人”这个论点很荒谬,但是,任嘉嘉肯定有问题。
郝老师想了想,又拨通了任嘉嘉高中学校的电话,他想重新确认一下。因为以这么好的成绩考取重点大学,学校不可能没有印象的。最起码,任嘉嘉在她所在班级的班主任心里,应该是个值得骄傲的学生。
在郝老师的坚持下,电话转接到了档案上高三一班的班主任那里。
“请问,你们班里有叫任嘉嘉的学生吗?”
“没有。”
“那么……你们上一届学生中,有考入某重点大学的学生吗?”
“没有!”
“请您在好好回忆一下!”
“肯定没有!我的学生被哪个学校录取,难道我还不记得吗?!”对方显然觉得郝老师在无理取闹。
郝老师放下电话,点上一根烟,又马上拨通了学校的内线:“张主任,您上次叮嘱我特别关照的学生,也就是那个叫任嘉嘉的学生,是什么来历?”
张主任在电话里停顿了几秒:“哪个任嘉嘉?”
“您不知道?!”
“……”张主任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名字,沉默了好久,才说道:“哦……那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是教委那边关照过来的……”
“那是教委的什么人?”郝老师追问道。
“你问这个干嘛?!”张主任反问道。
郝老师想了想,觉得最好先不要把事情闹大,或许其中又什么误会或者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再等等再说吧:“没什么,我翻阅学生档案,有点好奇而已……”
9.任嘉嘉回来了第六天,任嘉嘉回来了。她抱着一个笨重的纸箱子,柴棍儿一般的小细胳膊显得不堪重负,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那箱子压断一样。
她还是面无表情,苍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嘴唇很红,眼睛很黑,宛如陪葬的纸人。
她的身体恢复了之前的柔韧,即便搬着如此沉重的箱子,走起路来仍然无声无息。一些认识任嘉嘉的同学看到她,吓得远远地躲开,却又忍不住站在他们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对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任嘉嘉放下箱子,擦擦汗,淘tao書Shu客ke有些奇怪地看着远处那些同学,微微皱了皱眉头――以前大家都是对她视而不见的啊?今天是怎么了?她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除了比较土气破旧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决定不理他们,继续搬起箱子向宿舍走去。
宿舍里没有人,熊笑笑她们的被褥都不见了,书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她又皱了皱眉头,这才打开箱子,把里面的杂志一本本搬到自己的床铺上――这是她很辛苦得找了多家旧杂志摊和废纸才搜集来的。没有那些杂志,她总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无法入睡……
那些杂志和以前的一样破旧,一样散发着旧纸的味道。所有的杂志都是《男生女生》,并且多数都是相同的几期。她轻轻吹吹每一本上灰尘,小心翼翼地把杂志表面擦干净,然后才认真地铺在床板上。
这个时候,郝老师来了――任嘉嘉一走进校园,就有人向他汇报了。
郝老师站在宿舍门口,闻到旧纸的霉味儿,微微皱起眉头。任嘉嘉的表情有些窘迫,她也知道自己拿杂志当褥子有些怪异。于是她低下头,小声问道:“老师……你找我?……其实我临时有急事,所以旷课了……对不起,来不及请假……”
郝老师没有说话,他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个瘦得过份的女生,心底也忍不住觉得她过于怪异,难怪被同学说成是纸人。
“你平安回来就好。”郝老师尽量说得很委婉,他不想在言语上伤害自己的学生:“我们可以谈谈吗?”
“谈什么?……那些课程我会自�
��补回来的……”任嘉嘉放下手中的杂志,从床铺上爬下来,怯怯地站在床边。
“不是关于旷课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我……我……我怎么了?”任嘉嘉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她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
“你和熊笑笑、李玉颜和米惠是不是有什么矛盾?或者……误会?”郝老师小心地问。
“呃?!”任嘉嘉的眼神闪烁不定,心想到底是谁多事到老师那里告状了呢?她并不喜欢惹是生非。
“没有没有,”任嘉嘉的语气明显焦急起来,似乎在努力掩饰着什么:“她们都很好……对我也不错,只是我自己不太合群,很少跟她们说话罢了……”
任嘉嘉的话让郝老师皱起了眉头,事情好似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任嘉嘉见郝老师皱起眉头,又急忙补充道:“她们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您别听其他同学乱说!”
郝老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铺上的杂志,说道:“你用杂志当褥子?”
“哦……”任嘉嘉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没有褥子可铺,我家里有的……熊笑笑特别乐于助人,还曾把她的褥子送给我,不过我拒绝了……我只是习惯了铺杂志……”
10.陷入沉默的任嘉嘉郝老师走到她的床铺边,任嘉嘉颤抖着退到阳台的门前,她似乎很害怕别人接近。
郝老师看着她那如受惊的小鹿般的神情,心底泛出阵阵同情,这个孩子,一定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害吧?
他轻轻拿过几本杂志,翻了翻。
“都是旧杂志……”任嘉嘉忐忑地说,她伸了伸手想夺过杂志,又缩了回去,就像那些看着自己的宝贝玩具被大人抢走的孩子,既焦急,又无助。
“全部是《男生女生》?”
“哦……”
“为什么?”
“哦……”
郝老师看她闪烁其词,心想,她都读大学了,也算半个大人了,不如开诚布公一些比较好:“你知道吗?前两天熊笑笑她们向我提出了调整宿舍的申请……”
任嘉嘉低下头,火柴般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语气一下子变得落寞无比:“是吗……”
“她们怕你……”有那么一刻,郝老师几乎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但是既然开了头,还是咬咬牙继续说道:“她们觉得你和她们不一样……”
“我知道……”有水珠滴到她打着补丁的布鞋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是和她们不一样……我……我说了……我不合群的……”
“不是性格……是身体……”
任嘉嘉闻言忍不住又后退一步,郝老师觉得自己刚才的表述似乎有歧义,他看着她发育不全、如儿童般的身体,尴尬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们觉得你是……当然,老师并不相信她们的话,因为她们的话很荒唐,老师觉得其中一定有误会……”
任嘉嘉依旧低着头,搓着衣角。
郝老师咬咬嘴唇,说道:“她们觉得你是纸人……”
任嘉嘉闻言,如电击一般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不安、惊慌、无助,仿佛被揭穿谎言的孩子,却又戴着莫名的兴奋的幸福,她嘴唇颤抖着,喃喃地嘀咕了句什么,又重新低下头。
郝老师急忙说道:“老师刚才就说了,我并不相信她们,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老师希望能够解开这个误会,让你们冰释前嫌……毕竟以后还要做四年同学……”
任嘉嘉没有说话。
郝老师又说:“还有……老师前几天找不到你,很着急,所以看了你的档案……你的成绩很好!”
任嘉嘉还是没有说话。
“不过……你长大的福利院的电话,是个空号……小学、初中、高中的学校,也都否认有你的存在……你能告诉老师这是为什么吗?”
任嘉嘉继续保持着沉默。
“老师没有恶意,也不是故意要调查你。老师只是关心你,希望你能像别的同学一样无忧无虑,度过快乐的大学时光。”
“……”
“……”
此后,无论郝老师再说什么,任嘉嘉都是一言不发,安静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就仿佛她真的是具没有生命的纸人。是那种只会在葬礼上出现,象征着死亡的纸人。
郝老师叹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床铺上杂志,轻声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信得过老师的话,老师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无论你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难处、苦衷,老师都会理解你,帮助你。”
他说完,慢慢走出宿舍。走到门口时,他转过头,愕然看到任嘉嘉抬起头,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微笑让郝老师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曾记得父亲出殡时陪葬的纸人,脸上也是那样的微笑。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吗?
11.悲伤纸人周六的图书馆,一向都很冷清。
刘老师随手把一封落款是《男生女生》杂志社的信放到一边,并没有打开。自从几个月前她决定不再写校园小说后,每个月都会收到他们的约稿函。以前跟她联络的编辑说,读者都十分喜欢她写的小说,希望她继续写下去,否则没办法向读者交代。后来她有些不耐烦了,干脆回信说:“告诉读者我死了。反正只是笔名,没人知道我是谁!”自此以后,杂志社果然不再发信给她了,估计是生气了。
前几天她打电话跟编辑要以前的旧杂志补充书库时,原以为编辑会不乐意,没想到他们竟然爽快的答应了,言语里还很开心。为此她责备了自己好几天,觉得自己以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想也是,人家杂志社犯得上跟一个不再写稿的作者生气么?
她整理了一下桌子,翻开之前放在桌子上的《男生女生》杂志,不禁叹口气。四期杂志上,都有她的稿子,笔名是“悲伤纸人”。她一度觉得,那个叫做任嘉嘉的奇怪女生之所以偷走那四期杂志,是因为上面有她的稿子,说不定是她的忠实读者呢!想到这里,她自嘲地摇摇头,又觉得自己未免过于自作多情了。她悠长地叹口气,从电脑里调出书目,开始认真的整理。过两天,她就不得不这所学校,离开自己心爱的书籍们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内疚和不安,看了看《男生女生》的信封,似乎是挂号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里面并不是约稿函,而是稿费单!她愕然地拿起电话,拨通了编辑筱飞的电话:“忙晕了?是不是搞错了?我最近没有写过任何稿子。”
筱飞笑着:“别逗了。稿子是从您的地址寄过来的啊!而且署名也是您,文风都一模一样!还特别注明了稿费还按照原来作者资料邮寄,还要在名字后面备注上可由亲人代收呢!”
“是吗……”刘老师放下电话,抬起头,赫然看到墙角的座位上,任嘉嘉低着头坐在那里。和往常一样,桌子上铺着一本杂志,杂志上面才是她要阅读的书。
她依旧瘦弱,依旧苍白。
刘老师很想问问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又觉得过于唐突。她把稿件的事情暂时放在脑后,假装不经意地轻轻踱到她身边,心中百感交集:任嘉嘉翻开的那一页,正是她的文章,题目下面写着“作者/悲伤纸人”。
任嘉嘉感觉到身后有人,本能地抬起头,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又继续专心读书了。
刘老师能感觉到,今天的任嘉嘉和平时不同,似乎不那么忧郁了,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她轻轻叹口气,被读者喜欢,对于写字的人来说,是天大的幸福哪!如果可以,她又怎么会放弃那个笔名,放弃自己的读者呢?
任嘉嘉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到闭馆的时候才离开。
刘老师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就算那个孩子是偷杂志的小偷,她也决定原谅她。想到这里,她不由又踱到杂志区,认真清点了一下数目,轻轻松口气。
今天的杂志一本都没有少,看来任嘉嘉不是小偷,这个结论让她的心情十分愉快。
就在她准备锁门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放在办公桌上的杂志,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今天的杂志不但没有丢,还多出来了!
因为杂志架上的数目应该少四本――那四本在她的办公桌上。
她匆匆跑到《男生女生》的书架,抽出曾丢失的那四本杂志,赫然发现,那盖着图书馆公章的杂志,那原本有几页被不负责任的学生撕破的杂志内页,整齐地用透明胶粘好了。甚至,有一本中曾缺失的一页,也小心的补上了,虽然那后来补上的纸页颜色明显和原来的不同,却补得天衣无缝。
刘老师鼻头一酸,望着任嘉嘉那空落落的座位,眼泪蜂拥而出。
1.任嘉嘉的悲伤“悲伤纸人”的悲伤在纸上;“悲伤纸人”通过纸来传递悲伤;“悲伤纸人”的悲伤是可以复制的,每个读者,都曾复制过她的悲伤。
青春是需要悲伤的。需要那种能够填补空虚、唤醒梦想的悲伤。“悲伤纸人”的故事里,总是充满了关于梦想的悲伤,这种悲伤打动过无数的读者,激励过无数个少年的青春。
任嘉嘉破天荒的买了一本最新的《男生女生》杂志,抱在胸前,脚步轻快。买杂志的时候,听到老板说:“悲伤纸人又开始写故事了,所以这个月的《男生女生》刚到没几天就脱销了。”那一刻,任嘉嘉脸上第一次荡漾着幸福的表情。“悲伤纸人”不应该死,也不会死。她决定继承“悲伤纸人”这个名字,让“悲伤纸人”这四个字,走进更多年轻人的心里。
是的,她无法忘记几年前自己第一次从废纸收购站看到那本过期杂志的时候,她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读到“悲伤纸人”的文章时,内心那种无法压抑的感动。那个故事深深打动了她,给了她力量,及时挽救她梦想的力量。
当时,她所在的福利院刚刚因故倒闭,自己被随便安置到了一户人家,一户并不爱自己的人家。不堪凌辱虐待的她逃了出来,四处流浪。后来,废纸收购站的人见她可怜,就留下她做一些废纸分类的杂活。那段时间,在废纸中搜集《男生女生》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撑。后来,她忍不住给“悲伤纸人”写了一封信,诉说了自己的不幸,希望“悲伤纸人”能够把她的经历写成故事。她并没有那个作者的地址,只好把信邮寄到了杂志社。
想不到,杂志社很负责地把信转发给了“悲伤纸人”,并且还给她回了信。
从此,“悲伤纸人”不但鼓励她独立、自力更生,不但鼓励她不要放弃学业,还每个月都会寄钱给她。只是那些钱,都被废纸收购站的人扣押了。虽然如此,任嘉嘉还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毅力,靠着偷偷到学校的走廊里听课,靠着废纸站那些污迹斑驳的废旧习题,靠着好心人的指导,完成了学业。
可是,她并不能参加高考,因为没有档案,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但是她并不在乎,她在给“悲伤纸人”的信里说了自己这几年刻苦自学的经历,并感谢他对自己的鼓励。
没有想到,“悲伤纸人”竟然回信说,他会安排她参加高考。
任嘉嘉愕然了,后来她真的获得了高考资格,他又帮她申请了学费减半,还替她预交了四年的学费。
对于任嘉嘉而言,“悲伤纸人”就是神,是她的再生父母,是她一生一世要报答的恩人!她并不知道他是男还是女,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但她暗自希望他是男的,然后很俗气的希望不计名分的以身相许。
可是,“悲伤纸人”在收到了她那封热情洋溢内容复杂充满了报恩之情的信之后,就消失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是通过《男生女生》杂志社中转,她除了那个笔名,对自己的恩人一无所知。
她曾写信央求杂志社透露“悲伤纸人”的资料,但被毫无余地的拒绝了。当她在次写信央求时,杂志社回信说,“悲伤纸人”死了。
1.悲伤纸人和任嘉嘉周日,刘老师很早就来到了图书馆,留恋地望着那一排排书架,这是她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了。她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卫生,认真地擦拭着书架。
8点钟,任嘉嘉准时来了,脸上带着小小的幸福。整整一上午,整个图书室只有她们两个人,仿佛是命运特意赏赐给她们的独处机会。
可惜,她们都只是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坐着。
中午的时候,刘老师拿出自己的便当,走到任嘉嘉桌前,柔声道:“一起吃吧。”
任嘉嘉一愣:“不用……我不饿。”
刘老师笑笑:“别客气。我看你每天都来用功读书,却从不吃饭。”
任嘉嘉羞红了脸:“我真的不饿。”
刘老师叹口气:“你是我见过的最爱惜书,最用功最懂事的孩子。今天是我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了,我不想一个人吃。”
任嘉嘉这才勉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书挪到一边,怯怯地拿起一小块面包,说道:“谢谢……”
刘老师微笑着看着她:“你喜欢《男生女生》杂志?”
“恩!”任嘉嘉点点头。
“喜欢那个悲伤纸人写的文章?”
任嘉嘉一听,眼睛里立刻闪着激动的光芒,就像她听到郝老师说她是纸人那一刻一样,当时,她心里也是洋溢着幸福的,“纸人”,多么令人幸福的称呼啊!她兴奋地说:“老师也喜欢看他的文章吗?”
刘老师点点头。
“那……老师也是每篇都看吗?”
刘老师鼻头一酸,又点点头。
“那,老师知道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纪,住在哪里……或者…………”她的神情马上黯淡下来:“或者……安葬在哪里吗?”
刘老师一愣,想起自己跟杂志社说过的气话,有些哭笑不得。但是随即她摇摇头,说道:“悲伤纸人应该没有死吧?这期新杂志还看到了她的文章。”
任嘉嘉低下头:“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期的文章,是我写的……”
这次,轮到刘老师惊愕了。
“这是秘密哦……”任嘉嘉眼睛里含着泪花:“杂志社的编辑告诉我,悲伤纸人死了。他……他是我的恩人哪!他怎么会死?我不要他死,不要悲伤纸人这个名字从此消失……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让悲伤纸人这个名字继续活在下去,这是我报答他的唯一方式!”她的表情异常坚定。
刘老师流着泪,她知道眼前的任嘉嘉是谁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从心底讨厌她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忍不住关心她了。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值得,为了这个孩子放弃了写故事,放弃了图书馆的工作,似乎都是值得的。甚至,当初跪在父亲面前求他帮助她高考帮助她入学,也是值得的。
她记得父亲当初居高临下地说:“当初你断然出走的时候,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整日与书为伴、写关于梦想的故事就是你一生梦想吗?怎么?!现在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野孩子,你竟然要放弃自己的梦想?”
她点点头:“爸爸的梦想是希望我继承您的集团公司,只要您答应我,我就放弃一切认真跟您学习经营。这样,爸爸的梦想实现了,那个孩子的梦想也实现了。用我一个人的梦想换两个人的梦想,不亏本。”
父亲意味深长地笑着:“恩,你果然是我的女儿,很有经济头脑嘛!好!要的就是你这种头脑,不做亏本生意的头脑!我答应你,无论花多少钱,无论动用多少关系,我都会满足你的要求!我只有两个条件,第一,你要在半年内和你现在的生活圈子划清关系;第二,我找到那个孩子,会替她改了名字。你永远不能再和她有联系,也不能问我那个孩子在哪里,入学后叫什么!”
刘老师答应了。
“老师,您哭什么?”任嘉嘉愣道。
刘老师擦擦眼泪:“我只是知道悲伤纸人死了,很难过。还有,如果她有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受到你的心意,会继续鼓励你。所以,你要用这个名字,把梦想传播给更多的人。”
“恩!”任嘉嘉点点头。
14.永远的悲伤纸人郝老师暗中调查了任嘉嘉,调查得越深入,越觉得心酸,越觉得心疼。
他无法想想那个孩子竟然每天只吃一顿饭,还是趁无人时拣的食堂垃圾桶里的剩饭;她无法想象那个孩子为了减轻饥饿的痛苦,竟然连水也很少喝,因为人在饿的时候,越喝水越觉得饥饿;他更无法想象,她为了避免脸上干裂,竟然连脸都不敢洗;甚至,她或许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衣服脏了,她就咬着牙在晚上偷偷跑到*场的水龙头冲洗,这倒也省事,衣服和身体都一块洗了。看着她躲在*场的墙角等待衣服自然风干的样子,他几乎忍不住冲过去,告诉她不必如此辛苦。
虽然她的来历和身世依旧是一个难解之谜,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郝老师无法忍受自己的学生、成绩如此优秀的学生,竟然活得如此辛苦。
她也正直青春啊,她也应该穿着漂亮的衣服,灿烂地笑在阳光下,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他想帮她,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在不伤她自尊心的前题下,让她过得稍微轻松些。
所以,当图书馆的刘老师告诉他,学校已经通过了她的申请,让任嘉嘉勤工俭学到图书馆当兼职管理员的时候,郝老师竟然不争气地哭了。
他不知道刘老师为什么要帮任嘉嘉,或许她也知道她的辛苦?
他忍不住问了刘老师的这个问题,她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
没有人知道,刘老师离开的时候很心甘情愿,进入父亲认真学习管理的时候也很心甘情愿。她曾经以为,她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放弃了梦想,但是她后来知道自己想错了。
她没有失去梦想,那个孩子继承了她,她了无遗憾。
况且,她的梦想,本来就是帮助别人实现梦想哪!只要想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幸福地微笑。
15.纸人传说当熊笑笑、米惠和李玉颜听了郝老师的话,向她道歉的时候,任嘉嘉笑了。第一次笑得那么灿烂。
她说,其实是自己不对,才害她们误会的。
她说,从她们的父母对她送出关心的那一刻,从熊笑笑把自己的褥子铺到她床铺上那一刻,她心底就把决定把她们当作朋友。所以,无论她们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不会计较。因为,她坚信,这个世界是善良的。
这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任嘉嘉还是很瘦,还是很苍白,还是无声无息。但再也没有人怀疑她是纸人了。因为她起码会吃饭、喝水、去厕所、洗衣服、洗澡……
熊笑笑她们也渐渐开始喜欢任嘉嘉了,因为她不但脾气好,还每个月都会莫明其妙的拿回一本《男生女生》杂志给她们看。
有时候,她们偶尔讨论起“悲伤纸人”写的文章,任嘉嘉总会荡起幸福的微笑。
刘老师现在已经不能称为“刘老师”了,大家叫她“刘总”。
刘总的秘书是个很八卦的女孩,她常常瞥着嘴对员工们说:“别看刘总凶巴巴的,其实很幼稚的!不但喜欢穿卡通内衣,竟然还喜欢看《男生女生》那种青春杂志。而且每次看,都很陶醉的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