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来越浓了。
妹妹一直睡得都很熟,姐姐轻轻地喘息着,眼帘终于也闭起,脸上还带着疲倦而满足的甜笑。
西门广大看着她们,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将丁小三击败了一样。
“一个人总不能是每件事都得胜的,我也总有比你强的地方。”
他微笑着,正想喝杯酒,车厢外忽然有人在敲门。
是不是丁小三回来了。
车窗上的帘子已然拉了下来,他看不见门外是什么人。
“谁?”
没有回应。西门广大迟疑着,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外面也没有人。
外面一片黑暗,冷雾刚刚从地面上升起。
刚才是谁在敲门?
他拉紧了衣襟,再问,没有回应,那个一直在外面望风的司机呢?
天气实在太冷,他本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车厢,可是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后,总难免会疑神疑鬼的。
他终于穿上靴子,跳下车,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静。
那个穿着青布棉袄的司机,躲在一堆稻草里,头枕着膝盖,手抱着头,似乎睡着了。
刚才敲门的人呢?难道他听错了?
他绝不会听错的。
他的年纪还轻,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灵。
这司机也不知道是丁小三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刚才真有人来过,他终于听见一些动静。
西门广大走过去,正想推醒他问问。
司机突然从草堆上弹起,凌空一个翻身,箭一般窜了出去,身手之快,虽然比不上丁小三,却绝不在西门广大之下。
西门广大竟没有看见他的面目,但稍微一迟疑间,这司机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里。
冷雾凄迷,寒风如刀。
他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决定先到车厢里等丁小三回来再说。
车厢的门竟又关了起来,也不知是否是他自己刚才随手带上的。
嵌在车顶下那盏制造得很精巧的铜灯,还是亮着,柔和的灯光从紫绒窗帘里透出来。
西门广大实在很后悔,刚才本不该离开车厢的,他很快地走回去,拉开车厢门。
然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个人都怔在车厢外,连动都不会动了。
车厢里竟多了一个人。
一个秃顶鹰鼻、满面红光的锦袍老人,箕锯在他刚才坐的地方。
赫然正是杜八爷。
那姐妹两人还是蜷曲在角落里,睡得更沉了。八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锋般瞪着他,冷冷道:“上来。”
西门广大垂下了头,跨上车厢,眼睛忽然瞥见刚才那个司机竟已回到草堆上打吨了,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好像根本就没有动过。
车厢很低,无论谁都站不直的。
西门广大却不敢坐下来,只有垂着头,弯着腰,站在那里。
八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门广大道:“他已经进去了。”
西门广大头垂得更低,他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他刚才根本就忘了时间。
刚才他简直连什么都忘了。
八爷瞪着他,厉声道:“他走了之后,你在干什么?”
西门广大更不敢回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点见不得人。
男子汉大丈夫,玩几个生得贱的女人,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荒地里玩朋友的女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八爷冷笑道:“看来你真是色胆包天,难道你就不怕丁小三知道?”
西门广大红着脸,嗫嚅着:“我们……我们是好朋友。”
八爷怒道:“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你怎么能对好朋友做这样的事,他若在背地里抢了你的女人,你会怎么样?”
西门广大不敢搭腔。
八爷道:“你若以为丁小三不会出手,你就错了,这种事只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出手的。”
西门广大只有承认。
八爷道:“凭你这点本事,他一个人就可对付你八个,他知道了这件事后,若要对付你,你准备怎么办?”
西门广大鼓起勇气,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会知道。”
八爷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会知道,你凭哪点这么想?”
西门广大苦笑道:“我自己当然绝不会告诉他的……”
八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虽然不会说,可是这女人呢?”
西门广大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么会告诉别人?”
八爷道:“你以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西门广大虽然不敢承认,却不愿否认。
八爷道:“我问你,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你们从石家庄抢来的?”
西门广大点点头。
八爷道:“你难道以为她们很愿意被你们抢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愿意被人半夜抢走的。
八爷冷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婊子勾引你,为的就是让你跟丁小三争凤吃醋,她们才有报复的机会。”
西门广大显然还有点不服气,忍不住道:“她也许……”
八爷怒道:“难道你还以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点比丁小三强?而且,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贱,也不会当着自己妹妹面前,做这种事的。”
西门广大不敢再辩了。
八爷道:“何况,你们刚才在车厢玩的把戏,我远远就听见了,她妹妹又不是猪,你们就在她旁边,她难道还能真的睡得着?”
西门广大的脸色又变了,他忽然想到,这件事的确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说好了的,所以丁小三刚才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却一直在酣睡,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们方便。
他忽然发现,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八爷忽又问道:“这两个婊子是不是生长在石家庄的?”
西门广大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过石家庄去过,却从未见过她们。”
八爷冷笑道:“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他目光刀锋般盯在这姐妹两人身上,慢慢地接着道:“像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连我都实在不忍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
姐妹两人还是垂着头蜷伏在那里,鼻息还是很均匀,居然还好像睡得很沉。
八爷突又转头,瞪着西门广大,道:“所以你杀她们的时候,我会完全闭上眼睛的。”
西门广大怔了怔,道:“我?”
杜天鹏沉声道,“不错,你。”
西门广大道:“我……我要杀她们?”
杜天鹏冷冷道:“你若舍不得杀她们,我也可以让她们杀了你。”
西门广大脸色已发白,道:“但丁小三回来时,若看见她们已死了,岂非…”
杜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他看不见的。”
西门广大道:“为什么?”
杜八太爷道:“死人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西门广大失声道:“丁小三也得死?”
杜八爷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门广大看着他,终于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小三到这里来的时候,已没有打算要丁小三活下去。
无论这件事是否发生,无论是否能探查出南海三娘的真相,他只要一回来,就得死!非死不可。
所以杜天鹏才会跟到这里来,那司机当然也早已换了他门下的人。
西门广大看着他脸上冷静而残酷的表情,几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个性如烈火、胸无城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间也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比丁小三更彻底。
西门广大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头地,就好像都有几种完全不同的面目,就连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很难知道他们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
杜天鹏刀锋般的目光还是停在他脸上,淡淡道:“等死比死还痛苦,你若真的有怜香借玉之心,就不如让她们快死来得快乐。”
西门广大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节凸起,以鹰喙拳击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毕竟刚才还向他奉献出火一般的热情,他毕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谁知就在这时,一直像是死一般沉睡着的姐妹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多了对形状奇特碧光闪闪的弯刀。
她们本来温柔得就像是对鸽子,但现在的出手,却比毒蛇还毒,比豺狼还狠。
姐姐一翻身,脚已踢在他小腹上,子里的弯刀,已闪电般去割杜八爷的咽喉。
西门广大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捧着小腹弯下腰时,妹妹已挥刀急斩他的左颈。
八爷脸上竟全无表情,竟似早已算准了她们有这一着。
姐妹两人的刀刚挥出,只听“叮,叮,叮,叮”四声响,四柄刀的刀锋部已被打断。
杜八爷手里已忽然出现了根一尺三寸长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无光华,也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悟眉、百炼精钢打造的弯刀,竟被它一敲而断。
姐妹两人吃惊地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刀,几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然后她们才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酸痛,连半截断刀都拿不稳了。
八爷冷冷地看着她们,冷冷道:“你们的随身双宝,还有一件为什么不使出来?”
姐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已看出了我们的来历了。”
杜天鹏道:“哼。”
姐姐道:“晚辈正是南海黄岩岛,珍珠城,风城主的门下,特来拜见杜八大爷的。”
她看来并没有惊惶恐惧的表情,只不过对杜八爷这个人好像很是尊敬。
杜天鹏道:“你们是来拜访我的?”
姐姐道:“风城主也早已久闻杜八爷的大名。”
杜天鹏道:“是他叫你们来的?”
姐姐道:“正是。”
杜天鹏道:“你们躲在石家庄,就是为要等着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门禁森严,像我们姐妹这种人,想见到你老人家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杜天鹏冷笑道:“所以你们就故意让我这好色胆小的登徒子看见你们,你们早就算准了他迟早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姐姐的脸居然红了,红着脸笑道:“不瞒你老人家,我们实在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半夜里去找我们的,他用的法子虽然不好,却很有效。”
杜大鹏突然大笑道:“久闻风城主的门下,都是聪明美丽的姐妹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他仰面而笑,似已忘了她们的护身双宝还有一件未使出来。
就在这时,姐妹两人已又同时出手,只听“铮”的一声,已有数十点寒星,从她们衣袖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杜天鹏的胸膛。
杜天鹏笑声不绝,只不过将手里的短棍很快地画了个圆弧。
那数十点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投入了这圆弧,又是“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后,这数十点寒光就已全部被这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苍蝇钉在一根铁柱上。
姐妹两人又怔住。
杜天鹏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们若不将这一宝使出来,是绝不会罢手的。”
妹妹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看来他们都看错你了。”
杜天鹏道:“哦?”
妹妹道:“他们以为你已老了,以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天下,但现在以我看来,你一个人就可以抵得上他们十个。”
她垂着头,用眼角偷偷地瞟着杜天鹏,眼波中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崇敬之色。
少女们只有在看着她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时,才会有这种眼色。
八爷看来也仿佛忽然年轻了许多,微笑着道:“姜是老的辣,这句话年轻人都应该记着的。”
妹妹垂着头道:“我们刚才出手,实在是不得已的,我们姐妹都是可怜人,别人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说着说着,眼泪似已将流下。
八爷面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叹息着道:“我不怪你们,风城主对门下子弟的手段,江湖中人人知道的。”
姐姐恨声道:“但除了你老人家这种大英雄外,可有谁会体谅我们的痛苦呢?”
八爷的声音也变得很温柔,道:“只要你们说出你们的来意,我绝不会为难你们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面前,我们也不敢说谎。”
妹妹道:“你老人家当然也已知道,我们是为了南宫洪和湘江小红来的。”
杜天鹏道:“为了这件事,珍珠城里一共来了多少人?”
妹妹道:“只有我们姐妹两个。”
姐姐道:“风城主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些东西,只不过要我们来看看,南宫洪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杜天鹏道:“你们很快就会看得到的,他很快就会来了。”
姐姐道:“可是我们……”
杜天鹏微笑道:“你们已经可以走了,以后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去看我,用不着再躲在石家庄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后我们一定会去拜访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着道:“我们一定会去。”
姐妹两人甜甜地笑着,转身推开了车厢的门,跳了出去,就像是一双刚飞出笼子的燕子。
一直垂头丧气站在那里的西门广大,好像觉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八爷会让她们走,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两声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锥子刺入肉里。
接着,他又听见两声尖锐而短促的惨呼。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就看见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人,正站在车厢外,用一条雪白手中擦锥子上的血。
他手里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发亮的锥子。
竹云签!
西门广大直到现在才知道,把他们送到这里来的司机竞是竹云签。
竹云签的鼻子是歪着的,鼻梁已被丁小三一拳打碎,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脸上看来总好像带着种奇特而诡异的表情。
杜八爷脸上却无表情,忽然道:“两个都死了?”
竹云签点点头。
八爷淡淡道:“看来你实在不是怜香借玉的人。”
竹云签道:“我不是。”
八爷目中露出笑意,道:“丁小三若知道你杀了她们,你的鼻子就更危险了。”
竹云签道:“他不会知道。”
杜天鹏道:“哦?”
竹云签道:“死人是什么事都不会知道的。”
杜天鹏笑了,他喜欢别人学他说话的口气。
竹云签却又道:“他走的时候,只要我们等他一个时辰。”
杜天鹏道:“他当然已将时间算得很准。”
竹云签道:“什么事他都算得很准。”
杜天鹏冷冷道:“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年轻。”
竹云签道:“他永远不会走的。”
杜天鹏道:“为什么?”
竹云签道:“死人是不会走的。”
杜天鹏又笑了。
竹云签道:“现在早已过了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杜天鹏目光闪动,道:“所以他只怕已永远不会回来了!”
竹云签点点头。
杜天鹏冷笑着缓缓道:“所以这个南海三娘,绝不会是假的。”
竹云签同意道:“能让丁小三留下的人并不多。”
杜天鹏的脸色忽又变得很阴沉,缓缓道:“青岛的墨白,珍珠城的风不破,再加上南海三娘……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什么事能打动他们的了,但现在他们都已出手。”
竹云签道:“南宫洪若知道,一定会觉得很愉快!”
杜天鹏道:“愉快?”
竹云签道:“能够要这些人出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还能引动他们到这里来l”杜天鹏沉默着,居然也已承认。
西门广大当然更不敢开口,但心里却更好奇。
他忽然发觉每个人提起南宫洪这名字时,都会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无论是敬佩,是憎恶,还是畏惧,都表现得非常明显强烈。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这岂非令人不可恩议?
西门广大只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他不是南宫洪,他忽然发觉做一个平凡庸俗的人,有时也是件很幸运的事。
杜天鹏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之前,我还没听见过南宫洪这名字。”
但现在他好像忽然已变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竹云签道:“这个人崛起江湖,的确是个奇迹。”
杜天鹏道:“要造成奇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竹云签道:“绝不是。”
杜天鹏道:“他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竹云签道:“他并没有杀过什么人,甚至根本就不出手,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杜天鹏道:“也许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
竹云签道:“但是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笔!”
杜天鹏道:“什么笔?”
竹云签道:“贺氏神笔!”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据说他只要出手,也从未落空过一次。”
杜天鹏的脸色也变了,他忽然想起一句活:“贺氏神功,无坚不摧!”
这句话本身就像是有种足以夺人魂魄的魔力。
数十年来,江湖中从没有任何人对这句话有过丝毫怀疑,更没有任何人敢去试一试。
甚至连昔年威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贺文海独上嵩山,竟将武林中从未有人敢轻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当做了无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数百高手,竟没有一个敢出手的。
今日之南宫洪难道也有那样的威风、那样的豪气?
就算他也有那样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三娘的手段,也绝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的。
杜天鹏缓缓道:“珍珠城远在天外,城主风不破兄妹武功之奇绝,就连昔年的无林都莫测高深,所以才没有将他们盯上。”
竹云签道:“那也因为黄岩岛上的弟子,都是同胞双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样,从来分不开的”
竹云签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互相残杀,魔宫中的高手,据说早已快死光了!”
杜天鹏道:“但南海三娘千变万化,魔功秘技,绝不在魔教七大天王之下。”
竹云签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里这根十方如意棒,只怕也可和昔年江湖传言排名第一的金箍棒比一比高下了!”
杜天鹏突然纵声大笑,道:“南宫洪若知道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等着他,他还敢来么?”
突然一个人悠然道:“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非来不可。”
这声音优雅而神秘,说话的人仿佛就在他们身旁,又仿佛在很远。
杜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脸色也变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南海三娘?”
“多年的故人,你难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那声音仿佛更近,却看不见人。
杜天鹏额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强笑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现身相见?”
“你真的想见我?”
“多年渴思,但求一见。”
“好,你跟我来。”
那声音仿佛又已到了远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点灯光。
碧粼贼的灯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风中闪烁不停,却还是看不见人,杜天鹏迟疑着,忽然拍了拍竹云签的肩道:“你也跟我一起来。”
西门广大总算坐了下来,心里却比刚才弯腰站着的时候还要难受。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八爷是他的师傅,却带着那个多嘴的竹云签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还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在旁边。
这世上竟似没有一个人看重他,简直就没有一个人将他看在眼里。
——个人若已连自己都轻视自己,又怎能期望别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紧了双拳,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他发誓要做几件惊人的事,让大家都知道他西门广大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让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脚。
只不过,要怎么样才能做出惊人的事呢?他根本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使他又觉得很悲哀。
不如还是找个地方去痛痛快炔地大喝一顿,等到喝醉了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这大英雄现在还是要自己去套马赶车。
他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忽然听到车厢外有人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觉得寂寞?”
还是刚才那神秘而优雅的声音,口气却比以前更慢。西门广大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个深不见底的冰洞里。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看得很清楚。
她的脸是死灰色的,轻柔的长袍上鲜血淋漓,咽喉上还有个血洞,赫然正是刚才已死在竹云签锥下的那个姐姐。
她死灰色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已死鱼般凸出来,嘴角也带着血渍,在黑暗中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西门广大的腿已软了,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他实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目光竟偏偏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你看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看着我的!”
这本不是她生前说话的声音,但这声音却的确是她发出来的。
“我本来是真心喜欢你的,本来已决心永远陪着你,他们却狠心杀了我,让你孤单单的,没有人陪伴。”
那声音又变得凄凉而幽怨,那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竟似有两行服泪流下。
西门广大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刚才的恐惧,忽然又变成了满腔悲愤。
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看重他的,但这个人却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
他却只有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他们好狠的心,竟当着你的面杀了我,他们根本没有把你当做人。”
她的声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使我就这么含冤而死的,你一定会替我报仇,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是个胆小无用的懦夫!”
西门广大握紧双拳,慢慢地点了点头,恨恨道:“我会让他们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他们知道!”
“这里有柄刀,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
半空中忽然有样东西落下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锋利的刀。
“你只要能杀了竹云签和杜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了,从此以后,绝没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声音又渐渐飘忽,渐渐走远。
“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凄迷的冷雾中。
然后她的人就倒下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西门广大突然冲出去,握起她的手。
她的手早已僵硬,显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刚才的确是她在说话,地上的确有柄闪动着寒光的短刀。
西门广大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这柄刀。
“……你只要杀了杜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扭曲,但一双眼睛却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死人一样。
他握紧了这柄刀,藏在衣袖里,慢慢地走了出去。
凄迷的冷雾,迷漫着大地。
风更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