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山，景色更荒凉，秋风萧杀。

　　百春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相良客的冷笑。

　　相良客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百春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漠然凝望着相良客，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相良客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王老儿，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百春道："那么，我追踪他们，为的是什么？"相良客道："为的是我。"百春道："你？"相良客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百春冷冷道："那只因为你并不高明。"相良客道："虽不高明，现在也是能杀你的，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百春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小兵。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相良客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百春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相良客突然激动起来，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百春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相良客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的母亲气死的。"百春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

　　两滴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小兵，目中突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百春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百春更深。

　　相良客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百春和他自己的父亲湘江老人。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舍，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百春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相良客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己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百春沉默了很久，竟慢慢的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相良客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百春道："骗你？"相良客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百春道："拖延？逃避？"相良客道："你故意作出追踪王老头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百春道："哦？"相良客道："你追踪的若不是王老头，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百春突然笑了笑，道："也许……"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

　　相良客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他盯着百春，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己怕死了。"百春道："怕死？"相良客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称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叮"的一声，他龙凤双剑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百春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相良客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百春突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相良客道："什么事？"百春道："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相良客冷笑道："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绝不会不知道。"百春道："你绝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相良客目光闪动，道："你现在准备告诉我？"百春道："不错，我现在准备告诉你，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相良客道："什么条件？"百春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缓缓道："我若告诉了你，你就得死！"相良客道："你要我死。"百春道："我要称死，因为活着的人，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密。"相良客瞪着他，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这种事的确像是很可笑。

　　一个残废了人，居然还想要别人的命？

　　相良客大笑道："你想用什么来杀我？用你的头来撞，用你的嘴来咬？"百春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妙，只有两个字。

　　"不是。"相良客的笑声已渐渐小了。

　　如此简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吓人，更不像是在开玩笑。

　　百春缓缓道："我要杀你，用的就是这只手！"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相良客已笑得很勉强，却还是大笑着道："这只手……你这只手连狗都杀不死。"百春道："我只杀人，不杀狗！"相良客笑声突然停顿，龙凤双剑已脱手飞出。

　　"一寸短，一寸险"，龙凤双剑本是武林中至绝至险之兵刃，这一着"龙翔凤舞脱手双飞"更是险中之险，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对方已被*入死角时，本不该使出这一着。

　　这一着若是使出，对方也就很难闪避得开。

　　但就在这时，剑光已飞出。

　　剑光只一"闪"就已刺入了相良客咽喉。

　　剑锋入喉仅七分。

　　相良客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将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荆无命。

　　他死也不明白百春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百春也在冷冷的瞧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相良客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中发出了"格"的一响。

　　剑拔出，鲜血飞激。

　　相良客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百春，目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惊俱……

　　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须相信。

　　相良客脱手击出的龙凤双剑，已打入了荆无命的左臂。

　　断臂。

　　他拼着以这条断臂，去硬接相良客的双剑，然后以右手剑自左肋之下刺出，一剑刺入了相良客的咽喉。

　　这是何等诡异的剑法。

　　这一剑好准！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他的确没有说谎。

　　但这事实却又多么令人无法思议，难以相信。

　　相良客和他同门十余年，从未见他练过一天右手剑，所以死也不明白他这右手剑是如何练成的。

　　但他必须相信，因为世上绝没有比"死"更真实的事。

　　百春垂首望着他的尸身，神情看来似乎有些惆怅，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哺哺道："你何必要杀我？我何必要杀你？……"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对龙凤双剑还是嵌在他左臂里。

　　怀疑，惊惧，不能相信。

　　这也正是小兵此刻的心情。

　　百春的剑法的确可怕，也许并不比他快，但却更狠毒，更诡秘。

　　"难道我真的无法胜过他？"就算明知这是事实，也是小兵这种人绝对无法忍受的！

　　望着百春逐渐远去的背影，小兵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他。

　　这是只很稳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小兵回过头，就看到了贺文海那对充满了友情和对生命的热爱的眼睛。

　　能拉住小兵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这双眼睛。

　　小兵终于垂下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不如他。"贺文海道："你只有一点不如他。"小兵道："一点？"贺文海道："为了杀人，百春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你却不能。"小兵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确不能。"贺文海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剑术虽无情，人却有情。"小兵道："所以……我就永远无法胜过他？"贺文海摇了摇头，道："错了，你必能胜过他。"小兵没有问，只是在听。

　　贺文海接着说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小兵又沉默了很久，才漫漫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贺文海道："但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小兵道："最重要的是什么？"贺文海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杀他，也不能杀他！"小兵道："为什么不必？"贺文海道："因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杀？"小兵沉思着，缓缓道："不错，他的心实已死……便既已不必，为何又不能？"贺文海没有回答这句活，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在暗中苦练右手剑法？"小兵道："你说他是为的什么？"贺文海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为的就是湘江老人。"小兵道："他拼着去挨相良可的龙凤双剑，就是想先练一练对付双剑的方法。"贺文海道："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小兵道："所以……湘江老人对他的态度若是改变了，他就会用这法子去杀湘江老人。"贺文海道："也许他做不到，但他至少会去试一试，"小兵没有再说什么，目光却渐渐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触及了什么隐情。

　　贺文海道："湘江老人的龙凤双剑能在武林中名列第二，并不是因为他招式的狠毒，诡险，而是因为他的稳。"小兵茫然道："稳？"贺文海道："能将天下至险的兵器，练到一个 稳 字，这才是湘江老人非人能及之处，相良客的武功，根本难及他父亲之万一。"小兵道："哦？"贺文海道："相良客之所以恨百春，也是认为他父亲没有将武功的奥秘传授给他，而传给了百春。"小兵道："嗯。"贺文海道："湘江老人若不用 龙翔凤舞脱手双飞 那样的险毒，百春能胜他的机会就很少。"小兵道："是。"贺文海道："但湘江老人说不定会使出来的，因为他见到百春的左臂已断，就不会再有顾虑，再留着不用，所以百春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小兵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大声道："可是，无论如何，湘江老人总是百春的父亲。"贺文海道："绝不是。"小兵道："刚才相良客明明……"贺文海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只不过是相良客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对。"小兵道："那么，他说的那些话，难道也是假的？"贺文海道："那些事自然不会假，但他的看法却错了。"小兵道："看错了？"贺文海道："他说，自从百春一去，他父亲就开始对他冷淡疏远，这自然是事实，但他却不知道这么做，为的只是爱他。"小兵道："既然爱他，为何疏远？"贺文海道："因为湘江老人全心全意要将百春训练成他杀人的工具，百春这一生，也就因此而毁在他手上。"小兵思索着，黯然道："不错，一个人若只为了杀人而活着，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贺文海道："所以我说百春自从见到湘江老人那一天起，就已死了！"小兵默然。

　　贺文海道："但湘江老人也是人，人都有爱子之心，自然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做，所以才没有将武功传给相良客。"他也长笑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相良客并不能了解他父亲的这番苦心。"小兵突然道："所以相良客其实也等于是死在他父亲手上的。"贺文海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难免会做错许多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