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贺文海动也不动的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成丰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贺文海先回到神岭庄,查出了湘江老人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贺文海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湘江老人这阴谋的呢?
他和唐天杰唐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贺文海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金小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贺文海愕然,道:"你?……你知道?"金小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唐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贺文海道:"我听说过。"金小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将军的父亲。"贺文海苦笑。
金小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在弥补亏空。"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唐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金小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唐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他忽又大声道:"但唐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易明亮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成丰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金小白道:"唐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成丰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唐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樵夫道:"所以成丰就故意去和唐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金小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他接着道:"成丰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唐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唐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唐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易明亮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金小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唐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成丰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易明亮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唐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小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成丰,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成丰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成丰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成丰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亮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 中原八义 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他笑声听来就像是袅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成丰叩了个头,又向易明亮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易明亮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樵夫道:"我等你。"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贺文海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亮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贺文海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亮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成丰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他慢慢的接着道:"湘江老人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马为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贺文海更是无话可说了。
易明亮道:"成丰知道这件事、就是马为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成丰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成丰死在别人手上。"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马……宁铃宁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湘江老人骗走,你现在到神岭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贺文海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亮道:"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清了,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 中原八义 ,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黄衣人不知何时却俏悄溜走了,贺文海纵然是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亮。
因为他知道易明亮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贺文海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亮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死法。
贺文海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橡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元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王永莉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黯,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黯,更消沉。。
灯,就在贺文海面前,酒,也在贺文海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的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文海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王永莉道:"我……我也去?"贺文海道:"我们一齐来的,当然一齐回去。"王永莉道:"回去?你不到神岭庄去了?。"贺文海摇了摇头。
王永莉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就是为了要到神岭庄去瞧瞧的?"贺文海道:"现在已不必。"王永莉道:"为什么?"贺文海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亮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王永莉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贺文海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王永莉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贺文海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相见不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王永莉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贺文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王永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贺文海淡谈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王永莉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贺文海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湘江老人却不能等。"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