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
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
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的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
他已不再流汗。
×××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三菱集团中已阴黯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
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松下见男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
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宫本藏木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松下见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松下见男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宫本藏木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宫本藏木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宫本藏木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杜军军杀了他。”
宫本藏木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
宫本藏木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他忽忽然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宫本藏木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无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宫本藏木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您请吩咐。”
宫本藏木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松下见男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劈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快,却还是比不上宫本藏木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还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全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宫本藏木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的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真的实在不懂。”
宫本藏木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接着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原来你已全都知道。”
宫本藏木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宫本藏木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边,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宫本藏木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宫本藏木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目光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
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
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剑尖的血已滴干。
花满天转过身,看着宫本藏木。
宫本藏木也在看着他,淡淡道:“你杀了他!”
花满天道:“因为他出卖了你。”
宫本藏木道:“现在你也懂了?”
花满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卖你的人,就得死!”
宫本藏木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样出卖了我?”
花满天道:“我很想知道。”
宫本藏木道:“郝明珠、洪乐山他们全都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面上露出吃惊之色,失声道:“怎么会是他找来的?这两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宫本藏木道:“没有关系。”
花满天道:“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我不明白。”
这两句话都问得很愚蠢,“满天飞花”本不是个愚蠢的人。
但宫本藏木并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惯于回答别人的愚蠢问题的人。
他还是回答了这问题:“就因为他们和他本来全无关系,所以他才要找他们来。”
花满天道:“来干什么?”
宫本藏木紧握了弯刀,缓缓道:“来杀人!”
花满天道:杀人?杀谁?“宫本藏木握紧了弯刀,缓缓道:“这两天里死的兄弟,全是被他们杀了的。”
花满天吃惊道:“是他们杀了的?不是杜军军?”
宫本藏木摇摇头,冷冷道:“杜军军想杀的人只有一个。”
花满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会再问了,他当然知道杜军军要杀的人是谁。
“但云在天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杀那些人呢?”
宫本藏木道:“因为他想*我走。”
花满天皱眉道:“*你走?”
宫本藏木冷笑道:“我若走了,这地方岂非就是他的了。”
花满天叹了口气,道:“他本该知道你绝不是个轻易就会被*走的人。”
宫本藏木道:“但他也知道我有个极厉害的仇家,他这样做,只不过要我以为仇家已找上门来了。”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接着道:“开始时我竟也几乎真的相信。”
花满天道:“是什么事令你开始怀疑?”
宫本藏木道:“他计划虽然周密,却还是做错了几件事。”
花满天道:“哦?”
宫本藏木冷笑道:“他当然想不到我那真正的仇家竟在此时赶来了。”
花满天叹道:“这倒真巧得很。”
宫本藏木道:“杜军军并不是凑巧赶来的。”
花满天道:“他不是?”
宫本藏木道:“就因为他知道云在天有这个计划,所以才会来,只有在三菱集团发生变乱时,他才有比较好的机会。”
花满天道:“云在天的计划,他又怎么会知道?”
宫本藏木目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沈三娘本就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又显得很惊讶,道:“但这件事沈三娘又怎会知道的?”
宫本藏木道:“因为小翠也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道:“小翠?”
宫本藏木冷笑道:“他收买了小翠,用小翠来传递消息,却不知小翠同时也将消息告诉了沈三娘。”
花满天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注定要失败。”
宫本藏木冷冷道:“他看错了小翠,也看错了飞天蜘蛛。”
花满天道:“当时无论谁都没有想到飞天蜘蛛是你找来的人。”
宫本藏木道:“所以他们才会被飞天蜘蛛发现了秘密。”
花满天道:“所以飞天蜘蛛才会死。”
宫本藏木道:“不错,他想必是被郝明珠杀了灭口的。”
花满天道:“但郝明珠又怎会死了呢?”
宫本藏木道:“飞天蜘蛛临死时,手里必定握着一样证据,这样证据想必是郝明珠身上的。”
花满天点点头,他也想起了飞天蜘蛛那只紧握着的手。
宫本藏木道:“云在天当然不会注意到飞天蜘蛛这只手,因为只有他知道飞天蜘蛛是死在谁手上的。”
花满天道:“但他却未想到居然还有别人会注意到这只手,而且拿走了手里的证据。”
宫本藏木道:“他生怕别人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索性将郝明珠也杀了灭口。”
花满天叹道:“看不出他竟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宫本藏木道:“现在你已完全明白了么?”
花满天沉吟着,道:“还有两件事不明白。”
宫本藏木道:“你可以问。”
花满天道:“洪乐山乃武林名宿,郝明珠也是家资巨万的世家子弟,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轻易地被他找来?”
宫本藏木道:“郝明珠早已在垂涎三菱重工这片基业,一心想拥为己有,一个人若有了贪心,就难免要被别人利用了。”
花满天点点头,道:“越富有的人越贪心,这道理我们也明白,只不过......洪乐山又是怎么会被他打动的呢?”
宫本藏木沉吟着,缓缓地道:“洪乐山并不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皱眉道:“不是他是谁?”
宫本藏木道:“云在天本来就不是这计划的真正主谋人。”
花满天道:“哦?”
宫本藏木道:“前天晚上,洪乐山、郝明珠、杜军军、飞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里闭门未出,但你的马场中,却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满天恨恨道:“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南宫洪所下的毒手。”
宫本藏木道:“凶手本来是想嫁祸给南宫洪的,想不到南宫洪居然也有人证。”
花满天道:“你认为凶手是云在天?”
宫本藏木道:“也不是。”
花满天又皱眉道:“为什么不是?”
宫本藏木沉着脸道:“我很了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凭他要杀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还很不容易。”
花满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认为这其中必定还有另一个人?”
宫本藏木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认为这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宫本藏木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宫本藏木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缓缓道:“第一,这人和洪乐山的关系必定很深,所以洪乐山才会被他说动,来做这种事。”
花满天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宫本藏木道:“第二,这人在三菱重工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满天道:“怎见得?”
宫本藏木淡淡道:“就因为他有这种身份,将我*走后,他才能接管三菱集团。”
花满天沉思着,终于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宫本藏木道:“他想必是云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云在天才会听命于他。”
花满天道:“有道理。”
宫本藏木脸色沉重,道:“第四,他当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为他们对这人全没有丝毫防范之心,所以才会遭了他的毒手。”
花满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缓缓道:“就因为他和洪乐山的关系极深,所以才故意在别人面前作出互相厌恶之态,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宫本藏木道:“正是如此。”
花满天道:“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宫本藏木道:“你还可以再问。”
花满天凝视着他,道;“这些事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宫本藏木道:“并不完全是。”
花满天道:“还有人泄漏了秘密给你?”
宫本藏木道:“不错。”
花满天道:“这人是谁?”
宫本藏木道:“小翠!”
花满天皱眉道:“又是她?”
宫本藏木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云在天以为小翠已对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认为小翠对她忠心耿耿,却不知......”
花满天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道:“他们全错了。”
宫本藏木点点头,道:“他们全错了,而且错的很可笑。”。
花满天道:“其实小翠是你的人。”
宫本藏木道:“也不是。”
花满天道:“那么她究竟是......”
宫本藏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花满天目中露出憎恶之色,冷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婊子。”
宫本藏木道:“你几时听说婊子对人忠心耿耿过?”
花满天恨恨恨道:“不错,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出卖,当然也能出卖别人。”
宫本藏木淡淡道:“只不过她看来的确并不像是这种人。”
花满天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也给了我个教训。”
宫本藏木道:“什么教训?”
花满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长得像天仙一样,她还是个婊子。”
宫本藏木道:“你好像很少说这种粗话。”
花满天道:“我今天非但说了不少粗话,也说了不少笨话。”
宫本藏木道:“现在你总该已完全明白了。”
花满天道:“现在是不是已太迟了?”
宫本藏木道:“好像已太迟。”
花满天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真正的仇人是杜军军?”
宫本藏木道:“是的。”
花满天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宫本藏木道:“你杀不了他。”
花满天道:“我至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宫本藏木道:“用不着。”
花满天道:“现在松下见男和云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杀了我,岂非孤掌难鸣?”
宫本藏木道:“那是我的事。”
花满天又沉默了很久,叹息着道:“我跟着你总算已有十几年。”
宫本藏木道:“十六年。”
花满天道:“这十六年来,我也曾为这地方流过血,流过汗。”
宫本藏木缓缓道:“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满天道:“这次我也只不过想将你*走而已,并没有想要杀你。”
宫本藏木道:“院子里那棵大树,你想必总是看到过的。”
花满天点点头。
宫本藏木道:“这些年来,它一直长得很快,长得很好。”
花满天目中露出一丝伤感之色,缓缓道:“我来的时候,它还没有栅栏高,现在却已连两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宫本藏木道:“但你若要将它移走,它还是很快就会枯死。”
花满天只能承认。
宫本藏木道:“我也和这棵树一样,我的根已在这里,若有人要我走,我也会枯死。”
花满天握紧双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宫本藏木看着他,缓缓道:“你自己说过,无论谁出卖我,都得死。”
花满天看着自己握剑的手,长叹一声道:“我的确说过。”
宫本藏木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你去跟杜军军交手的。”
花满天道:“我也一定会去。”
宫本藏木道:“但我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愿别人来杀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是三菱集团的人,因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满天道:“我......我明白。”
宫本藏木道:“你明白就好。”
花满天道:“现在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话。”
宫本藏木道:“你问。”
花满天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厉声道:“我辛苦奋斗十余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还得像奴才般听命于你,你若是我,你会不会也像我这么做?”
宫本藏木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说道:“我会的,只不过......”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着道:“我若做得事不机密,被人发现,我也死而无怨。”
花满天盯着他,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个死而无怨,只可惜我还未必就会死在你手里。”
他长剑一挥,剑花如落花飞舞,厉声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也一样死而无怨。”
宫本藏木道:“很好,这才是男子汉说的话。”
花满天道:“你为何还不站起来?”
宫本藏木淡淡道:“我坐在这里,也一样能杀你。”
花满天笑声已停止,握剑的手背上,已有一条条青筋凸起。
宫本藏木却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掌中弯刀。
他竟连看都不再看花满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却似已突然变成钢铁。
花满天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剑尖不停的颤动,握剑的手似也在颤抖。
突然间,他轻叱一声,剑光化为长虹,人也跟着飞起。
这一剑并没有攻向宫本藏木。
他连人带剑,闪电般向窗外冲了出去。
宫本藏木突然叹道:“可惜......”
这两个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
弯刀也化为了银虹。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
刀光突然一偏,沿着剑锋削过去。
花满天并不是个不懂得用剑的人,他剑法变化之快,海内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变化已全都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尽的时候。
就在这一瞬间,亮银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脸,闭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气和我一战,我也许会饶了你的。”
这就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雷电已停了,天色却更阴暗。
宫本藏木又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来仿佛很疲倦,也很伤感。
在他面前的,是松下见男、云在天、花满天三个人的尸身。
这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现在都已变成了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尸体,就和三个陌生人的尸体一样。
但活着的人却绝不会没有情感的。
又有谁能了解这身经百战的垂暮老人的心情。
他究竟有过什么?
现在还剩下些什么?
×××
墙上的血也已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看见这情况,立刻屏住了呼吸。
宫本藏木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沉声道:“传下令去,三菱集团内所有兄弟,一律斋戒犒素,即刻准备两位场主和松下先生的后事。”
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将这地方称做“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寮而已。
但这里却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来的时候,南宫洪和宫本慧子就已避了进来。
×××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大牧场。在雨中看来,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宫本慧子坐在茶桶旁的那条长板凳上,用两只手拍着膝盖,痴痴的看着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南宫洪也从不去要她们开口说话的。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闪电的光,照着宫本慧子的脸。
她的脸色很不好,显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但这种脸色却使她看来变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南宫洪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装的是酒,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开心的时候,或者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现在他并不开心。
现在他忽然想喝酒。
宫本慧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赞成我们来往的。”
南宫洪道:“哦?”
宫本慧子道:“但今天他却特地叫我出来,陪你到四面逛逛。”
南宫洪笑了笑,道:“他选的人虽然对了,选的时候却不对。”
宫本慧子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南宫洪道:“不知道。”
宫本慧子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说了很多话。”
南宫洪又笑了笑,道:“你该知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
宫本慧子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们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话,否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南宫洪沉吟着,缓缓道:“你真的让我告诉你?”
宫本慧子道:“当然是真的。”
南宫洪面对着她,道:“我若说他要把你嫁给我,你信不信?”
宫本慧子道:“当然不信。”
南宫洪道:“为什么不信?”
宫本慧子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脚,扭转身,道:“人家的心乱死了,你还要开人家的玩笑。”
南宫洪道:“为什么会心乱?”
宫本慧子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
南宫洪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
宫本慧子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身,盯着南宫洪,道:“你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
南宫洪道:“很少。”
宫本慧子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对我也不动心么?”
南宫洪道:“动过。”
这回答实在很干脆。
宫本慧子却像是吃了一惊,脸已红了,红着脸垂下头,用力拧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若真的喜欢我,早就该抱我了。”
南宫洪没有说话,却又倒了碗茶。
宫本慧子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南宫洪道:“没有。”
宫本慧子道:“你是个聋子?”
南宫洪道:“不是。”
宫本慧子道:“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南宫洪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却是个傻子。”
宫本慧子抬起头,瞪着他,忽然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紧。
外面的风很大,雨更大,她的胴体却是温暖、柔软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热。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南宫洪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在这种时候,南宫洪竟推开了她。
宫本慧子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却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着嘴唇,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你......你变了。”
南宫洪柔声道:“我不会变。”
宫本慧子道:“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南宫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宫本慧子道:“你了解我什么?”
南宫洪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宫本慧子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我难道疯了?”
南宫洪道:“你这么样对我,只不过因为你太怕。”
宫本慧子道:“怕什么?”
南宫洪道:“怕寂寞,怕孤独,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
宫本慧子的眼睛突然红了,垂下头,轻轻道:“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你就更应对我好些。”
南宫洪道:“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乘没有人的时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活没有说完。
宫本慧子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南宫洪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淡淡的看着她,看着她眼泪流出来。
她流着泪,跺着脚,大声道:“你不是人,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不是个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帘般的密雨中。
×××
南宫洪并没有追出去,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
因为他心里也有种强烈的欲望,几乎已忍不住要冲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这里,等着雨停......雨停了。
南宫洪穿过积水的长街,走入了那窄门。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一种声音。
洗骨牌的声音。
东条黯然并没有回头看他,似已将全部精神都放在这副骨牌上。
南宫洪走过去,坐下。
东条黯然凝视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间仿佛带种说不出的忧虑。
南宫洪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东条黯然长长叹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南宫洪道:“既然看不出,为什么叹息?”
东条黯然道:“就因为看不出,所以才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南宫洪,缓缓接着道:“只有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南宫洪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却看出了一件事。”
东条黯然道:“哦?”
南宫洪道:“今天你至少不会破财。”
东条黯然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从怀里取出了那叠崭新的百元大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萧别离面前。
萧别离看着这叠钞票,居然也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问的。
过了很久,南宫洪才微笑着道:“其实我本不必将这钞票还给你的。”
东条黯然道:“哦?”
南宫洪道:“因为你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杀他的,是吗?”
东条黯然道:“哦?”
南宫洪道:“你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想杀他而已。”
东条黯然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南宫洪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总该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想杀他的人。”
东条黯然道:“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
南宫洪道:“为什么?”
东条黯然道:“因为松下见男已死了,死在杜军军的刀下!”
南宫洪的微笑突然冻结。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东条黯然慢慢地接着道:“不但松下见男死了,云在天和花满天也死了。”
南宫洪失声道:“难道也是死在杜军军刀下的?”
东条黯然摇摇头。
南宫洪皱眉道:“是谁杀了他们?”
东条黯然道:“宫本藏木。”
南宫洪又怔住。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东条黯然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南宫洪道:“现在他明知有个最可怕的仇敌随时在等着机会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帮手在这种时候杀了呢?”
东条黯然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总是会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南宫洪却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昨天晚上楼上那位贵客呢?”
东条黯然道:“贵客?”
南宫洪道:“金背驼龙丁当。”
东条黯然似乎现在才想起丁当这个人,微笑道:“他也是个怪人,也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南宫洪道:“哦?”
东条黯然道:“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
南宫洪道:“他不是来找你的。”
东条黯然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谁还会来找我这个残废。”
南宫洪也笑了笑,道:“他还在上面?”
东条黯然摇了摇头,道:“已经走了。”
南宫洪道:“哪里去了?”
东条黯然道:“去找人。”
南宫洪道:“找人?找谁?”
东条黯然道:“洪乐山。”南宫洪很诧异,道:“他们也是朋友?”
东条黯然道:“不是朋友,是对头,而且是多年的对头。”
南宫洪沉吟着,道:“丁当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要找洪乐山?”
东条黯然道:“也许。”
南宫洪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过节?”
东条黯然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
南宫洪又沉吟了很久,忽又问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据说是那红花婆婆的唯一传人。”
东条黯然道:“你说的是‘断肠针’杜婆婆?”
南宫洪道:“不错。”
东条黯然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
南宫洪道:“见过她没有?”
东条黯然苦笑道:“我宁愿还是一辈子不要见着她的好。”
南宫洪道:“昔年‘千面人魔’门下的四大弟子,最后剩下的一个叫‘无骨蛇’西门春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东条黯然道:“我宁愿见到杜婆婆,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南宫洪缓缓道:“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两人也都到这里来了。”
东条黯然动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南宫洪道:“来了已很久了。”
东条黯然沉默了半晌,突又摇摇头,道:“不会,绝不会,他们若到了这里,这里一定会知道。”
南宫洪凝视着他,道:“也许他们已到了三菱集团,三菱集团岂非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
东条黯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南
宫洪道:“也许三菱集团就因为有了这种帮手,所以才有恃无恐。”
东条黯然忽然笑了笑,道:“这是三菱集团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南宫洪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辞了,但就在这时,门外已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腰上系着条麻布,手里捧着叠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请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请帖。
是讣闻。
松下见男、云在天和花满天的讣闻,具名的是宫本藏木,大殓的日子就是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殓,然后当然还有素酒招待吊客们。南宫洪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马师双手送上了讣闻,又躬身道:“老板再三吩咐,到时务必请东条先生和南宫公子去一趟,以尽故人之思。”
东条黯然长长叹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别,我怎会不去。”
南宫洪道:“我也会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谢。南宫洪忽又道:“这次讣闻好像发的不少。”
白衣人道:“老板与松下先生数十年过命的友情,总盼望能将这丧事做得体面些。”
南宫洪道:“只要在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南宫洪道:“杜军军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南宫洪沉思着,缓缓道:“我想他也会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南宫洪道:“你找着他的人没有?”
白衣人道:“还没有。”
南宫洪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那就麻烦南宫公子了,在下也实在不愿见到这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见了才好。”
东条黯然一直凝视着手里的讣闻,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三菱集团居然也将讣闻发了一份给杜军军。”
南宫洪淡淡道:“你说过,他是个怪人。”
东条黯然道:“你想杜军军真的会去?”
南宫洪道:“会去的。”
东条黯然道:“为什么?”
南宫洪笑了笑,道:“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
东条黯然沉吟着,缓缓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
南宫洪道:“为什么?”
东条黯然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份讣闻也是个陷阱吗?”
南宫洪皱眉道:“陷阱?”
东条黯然神情很严肃,道:“这一次杜军军若是入了三菱集团,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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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三菱集团,休想回故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