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
白雪刀!
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
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全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的跟着他走。
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是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
现在他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她跟他不同。
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她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
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
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呼:“小翠!”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上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小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呆在那种穷地方,凭你这样的人材,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钞票一车车的装回去。”
“……”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交情。
小翠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杜军军。
杜军军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小翠,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发现小翠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小翠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杜军军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他对自己居然会手足冰冷觉得很不满意,所以对别人的态度就特别凶狠些。
这也是人类心理的弱点之一。
杜军军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杜军军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
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玉!”
杜军军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玉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杜军军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宫本藏木是朋友。”
彭玉道:“我们是世交。”
杜军军道:“你到三菱重工去过?”
彭玉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小翠。
杜军军道:“你知不知道宫本藏木的下落?”
彭玉道:“他不在三菱重工?”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三菱重工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杜军军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玉道:“你也认得三菱的老板?”
杜军军冷冷的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玉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杜军军的刀好看得多。
杜军军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玉道:“是干什么的?”
杜军军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玉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杜军军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玉变色道:“你想看看?”
杜军军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已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玉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越恐惧,笑声越大。
杜军军没有再说话。
现在他若要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他已杀过人。
杀人就和做妓女一样,只有在第一次时才会觉得痛苦。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是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的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玉道:“说过什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玉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玉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松下见男!”
彭玉耸然失色,道:“松下见男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玉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菱的老板也已经被*出了三菱重工。”
彭玉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杜军军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杜军军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杜军军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
他脸上仿佛永远都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永远很镇定,冷冷的接着道:“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杜军军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三菱重工也是世交。”
杜军军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杜军军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杜军军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拔刀?”
杜军军道:“我还有话要问。”
袁青枫道:“你可以问”
杜军军道:“你已见过宫本藏木?”
袁青枫道:“没有。”
杜军军道:“你怎么会知道我。”
袁青枫道:“听人说的。”
杜军军道:“谁说的?”
袁青枫道:“你不必知道他是谁!”
杜军军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头,道:“你一定要我拔刀?”
袁青枫道:“是!”
杜军军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杜军军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着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杜军军握刀的手更用力。
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玉竟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小翠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绦却已赫然断了。
杜军军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杜军军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杜军军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玉握刀的手已湿透。
杜军军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玉点点头。
杜军军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玉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磨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发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杜军军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铛“叮铃铃”地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连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子的铃铛。
丁小仙。
杜军军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小仙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杜军军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南宫洪在一起。
丁小仙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杜军军道:“不是?”
丁小仙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虎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玉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还是快去喝酒吧,小南宫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杜军军道:“小南宫?”
丁小仙道:“今天晚上小南宫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杜军军道:‘南宫洪?”
丁小仙道:“除了他还有谁?”
杜军军道:“他也在这里?”
丁小仙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杜军军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小仙道:“你不去?”
杜军军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小仙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色瞟着杜军军,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要打听什么消息,到那里去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杜军军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转身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丁小仙看了小翠一眼,又叹了口气,道:“他好像已忘记你了。”
小翠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
丁小仙眨了眨眼,道:“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小翠柔声道:“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跟着去的。”
她果然跟着去了。
丁小仙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婀娜的风姿,喃喃道:“看来这才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小翠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丁小仙嫣然一笑,道:“因为这种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创出来的。”
天福楼上的客人很多,每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气派都很大。
丁小仙并没有替南宫洪吹牛,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当然都是有地位,有办法的人。
能请到这种人并不容易,何况一下子就请了这么多人。
两个多月不见,南宫洪好像也突然变成个很有办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千块一件的袍子,脚上着的是粉底战靴,头发梳得又黑又亮,还戴着花花大少们最喜欢戴的那种珍珠冠。
这人以前本来不是这样子的,杜军军几乎已不认得他了。
但南宫洪却还认得他。
他一上楼,南宫洪就一眼看见了他。
×××
灯火辉煌。
南宫洪的刀在灯下看来却更白了。
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这柄刀,先看见这柄刀,再看见他的人。
杜军军眼睛里却好像连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南宫洪已到了他面前,也带着笑在看他。
只有这笑容还没有变,还是笑得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杜军军才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眼。
南宫洪笑道:“真想不到你会来。”
杜军军道:“我也想不到。”
南宫洪道:“请坐。”
杜军军道:“不坐。”
南宫洪道:“不坐?”
杜军军道:“站着也一样可以说话。”
南宫洪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杜军军道:“你知道?”
南宫洪点点头,又叹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听过那人的消息。”
杜军军沉默着,过了很久,突然道:“再见。”
南宫洪道:“不喝杯酒?”
杜军军道:“不喝。”
南宫洪笑道:“一杯酒绝不会害人的。”
杜军军道:“但我却绝不会请你喝酒。”
南宫洪苦笑道:“我碰过你的钉子。”
杜军军道:“我也绝不喝你的酒。”
南宫洪道:“我们不是朋友?”
杜军军道:“我没有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走出去,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南宫洪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已变得有些苦涩。
可是,杜军军并没有走下楼,因为这时丁小仙正和小翠从楼梯走上来。
楼梯很窄。
小翠站在楼梯口,似已怔住,她已看见了南宫洪,南宫洪正在看着她。
杜军军也在看着她,丁小仙却在看着南宫洪。
四双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没有人能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
幸好小翠很快就垂下了头。
但南宫洪还是在盯着她。
丁小仙走上来,杜军军走下去。
小翠也无言地转过身,跟着他走下去,没有再看南宫洪一眼。
但南宫洪却还是在盯着那空了的楼梯口,痴痴的出了神。
丁小仙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南宫洪道:“哦?”
丁小仙道:“跟着你的朋友走了。”
南宫洪道:“哦。”
丁小仙冷冷道:“你若想横刀夺爱,可得小心些,因为那个人的刀也很快的。”
南宫洪笑了。
丁小仙也在笑,却是冷笑,冷笑着道:“只不过那个女人的确不难看,所以说她以前就是靠这张脸赚钱的,你的钱大概也被她赚了不少。”
南宫洪道:“你以为我在看她?”
丁小仙道:“你难道没有?”
南宫洪道:“我只不过在想……”
丁小仙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坏。”
南宫洪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不会相信的。”
丁小仙眼珠子一转,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
南宫洪叹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欢杜军军,真的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否则……”
丁小仙道:“否则怎么样?”
南宫洪目中似乎有些忧郁之色,缓缓道:“否则也许我就不得不杀了她!”
丁小仙道:“你舍得?”
南宫洪淡淡道:“我本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丁小仙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他,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宫洪道:“哦?”
丁小仙道:“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南宫洪又笑了,却是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楼下有人在高呼:“南宫洪,南宫洪……”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来,停在天福楼外,用一只手勒紧缰绳,另一只手却在剥着花生。
站在窗口的人,一转脸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斜插在腰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薄而锋利。
有的人已在失声惊呼:“王伶俐!”
×××
王伶俐!
这三个字竟似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听到这名字的人,都已赶到窗口。
南宫洪也赶过来,笑道:“不上来喝杯酒?”
王伶俐仰起了脸,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为何要请我喝酒?”
南宫洪道:“那是两回事。”
他转身拿起桌上一杯酒,抛过去。
这杯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王伶俐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一样。
王伶俐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弹,酒杯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
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王伶俐嘴里。
王伶俐笑道:“好酒。”
南宫洪道:“再来一杯?”
王伶俐摇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接着了帖子?”
南宫洪道:“昨天才接到。”
王伶俐道:“你去不去?”
南宫洪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欢凑热闹的。”
王伶俐道:“好,我们九月十五,百云庄再见。”
他捏开花生,抛起,正准备用嘴去接。
谁知南宫洪的人已飞了出去,一张嘴,接着了这颗花生,凌空倒翻,轻飘飘的又飞了回来,大笑道:“我总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王伶俐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着扬鞭而去,只听他笑声远远传来,道:“好小子,这小子真他妈的是个好小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