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离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离座,甚至在为贺文海惋惜。
宁云脉脉的凝注着小兵,小兵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贺大侠是不是被冤枉的?
王老先生吐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王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活活困死不成?
王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小兵的眼睛亮了。
辫子姑娘问道:什么法子?
王先生道:除非那真的人魔若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贺文海并不是人魔,他若非人魔,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人魔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了起来,好教贺文海做他的替死鬼。
王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王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贺大侠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瞟了小兵一眼,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
宁云目送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小兵漫应道:什么来路?
宁云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弃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小兵道:哦!
宁云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大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宁云又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小兵道:送死?
宁云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贺文海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小兵沉默着,没有开口。
宁云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他握住了小兵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贺文海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
小兵沉默了很久,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宁云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小兵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宁云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走回房子,突听小兵道:你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宁云道:你呢?
小兵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宁云的手忽然一颤,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人魔?
小兵凝注着她,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这"是"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宁云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小兵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宁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小兵道:但贺文海并不是你的朋友。
宁云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小兵面露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宁云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小兵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宁云嫣然一笑,急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人魔,就得找几个对像下手才是。
小兵道:嗯。
宁云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辜的人,是吗?
小兵:我们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宁云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兵道:谁?
宁云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几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小兵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宁云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就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老板,张大善了。
小兵皱眉道:大善人?
宁云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施粥赠菜---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的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慢慢的着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窝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今年春天得好早---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
她闭起眼睛,刚想小睡片刻,养养精神,突然那小×头一声惊呼,当的燕窝碗摔得粉碎。
他大惊之下,张开眼睛,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张胜奇虽然洗手多年,武功却没有搁下,厉声道:好个不开肯的小贼,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喝声中,他已抄起花架,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
但就在这时,突见寒光一闪。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惊,已多了五点血花!
人魔又出现了!
菜馆里,酒楼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人魔?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
有财有势的人,晚上又睡不着觉了。
黄昏,古刹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严肃而冷漠的少林僧人,一个个垂首走入庄严的佛殿。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只因为这些天以来,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嵩山之险,寒意更重,满山水雪中,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南阳大侠萧静"。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落地无声,但他刚踏入后院,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声,道:什么人?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躬身道:弟子萧静,特来有要事禀报。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心湖,心鉴和冯太龙。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一走进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传说人魔又出现了!
萧静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状如桃花。
心鉴,冯太龙对望一眼,脸上全无血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湖大师长叹了一声,道:人魔既然又再度出现,贺文海说的那番话也许不是假的,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
冯太龙望着心鉴,没有开口。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积雪,缓缓道: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贺文海就是人魔!
心湖大师道:此话怎讲?
心鉴道:我若是人魔,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会暂时的避避风头,否则岂非反而等于救了贺文海?
冯太龙这才点头道:不错,人魔此番出现,无异是在为贺文海洗刷冤名,我若是人魔,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心湖大师沉吟着,缓缓道:那么,你的意见是---心鉴道:贺文海若真的不是人魔,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谁?
心鉴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样,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盂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刚走出几步后,就瞧见贺文海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呐呐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满面俱是怒容,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子么?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低下了台,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吃什么?
一茵道: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门缝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样,他就原封退回。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纸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红焖冬笋,汉罗宝,发菜花菇,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鉴抢先一步,嘎声道:师兄你---你怎能--心湖打断了他的话道:贺文海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敢能让他再受苦难折磨?
心鉴垂下了头,道:可是我们这样做,那贺文海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小兵仰卧在床上,以手为枕呆呆的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花岗石。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搏斗是永无休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这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一头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支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复。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所以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长久而艰苦的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变成麻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然,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动。
宁云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睡着了。
今天宁云的装束很奇怪,他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徽标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她头上截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因为她是为了打听消息去的,已去了两个时辰。
小兵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宁云理了理头发,咬着嘴唇道:你讨厌我?
小兵摇了摇头。
宁云温柔的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小兵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道:有消息了吗?
宁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小兵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宁云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小兵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宁云道:也许他们还不肯想信杀张胜奇的人是人魔,因为人魔做案一向是连着来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小兵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宁云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小兵道:去哪里?
宁云道: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溶化,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宁云忽然指着前面一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小兵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云并没有回头他的话。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五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小兵道: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宁云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小兵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
宁云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小兵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小兵长长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于他。
宁云静静的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宁云开心的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小兵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宁云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霎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有流星出现,不然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小兵道:就算是骗人,但它却能使生出许多美丽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宁云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小兵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宁云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小兵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小兵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越走越近,反而瞧不见了。
宁云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小兵道:差不多了。
宁云道:你能不能掠过去?
小兵道: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但若一定要进去,还是有法子的。
宁云沉吟着,沿着墙脚走了几步,才回头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
小兵目光闪动,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宁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小兵道:他是哪一种?
宁云道:最不规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道:你想,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城里,同一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规矩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
小兵道: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
宁云道: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怕人报复,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
小兵道:抢?
宁云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
小兵道: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并不多。
宁云道: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小兵道:为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