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残秋已残。
贺文海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什么?
王驼子,贺文海很佩服。
一个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王永莉--永莉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有可怕--山村。
山脚下,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店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醉爱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贺文海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入这里,清可见底,贺文海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梅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小兵和宁云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小兵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贺文海的血都似沸腾了起来。
但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他不知道小兵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宁云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山的仙子,却专门带男子入地狱?
小兵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贺文海不敢去想,他很了解小兵,他知道像小兵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贺文海坐的位置,是这小店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相良客。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小兵与宁云有关系。
贺文海以手支头,将面目隐藏起来。
湘良客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湘良客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辆绿泥小桥车停在门口,开车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第一辆小轿车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湘良客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道:公子久候了。
湘良客目光闪动,道:你是--红衣小姑娘眼波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醉爱枫林晚,娇面红于二月花。
湘良客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贺文海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辆小轿车,看着司机将轿开走,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司机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辆小轿车的轮胎开走时看来根本没受力。
但第二辆小轿车的轮胎开走时却显得扁了很多。
贺文海立刻随着付清了酒帐,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湘良客,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贺文海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小兵有关系。
轿子已走入枫林。
突然,轿车里传出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知声都无法不动心。
但轿车里坐的明明是湘良客。难道湘良客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车里发出一声娇啼:良客,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语声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车已上山坡。
贺文海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地咳嗽。
原来轿车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湘良客。
但一直在轿车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他一向对女人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车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他都不肯轻易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轿车已在这小楼前停下来,后面的司机正在擦汗,前面轿车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贺文海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势更诱人。
这种姿态贺文海看来也很熟悉。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车的湘良客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贺文海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舵工,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贺文海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是宁云!
宁云在这里,小兵呢?
贺文海真想冲进去问她,却又忍住了。
贺文海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的一个贺文海,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贺文海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深了。
贺文海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小兵的时候--那天贺文海并不寂寞,还有铁成丰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了铁成丰,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钉般的胴体--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贺文海突然又想喝酒了。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他从来不肯为自己考虑。
就在这时,小楼的门开了。湘良客已走了出来,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双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嘱。
过了很久,那双手才缓缓松开。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顾,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湘良客仰首望天,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迷,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湘良客终于走了,贺文海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贺文海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笃,贺文海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用的正是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贺文海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贺文海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宁云,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贺文海,颤声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贺文海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说: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贺文海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人。
小楼上一共隔出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宁云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象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贺文海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贺文海道:我是来找宁姑娘的。
小姑娘象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宁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宁云莫非用了化名?
贺文海立刻追问: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贺文海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象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贺文海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贺文海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贺文海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劫,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贺文海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贺文海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但也却明明看到宁云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车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贺文海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贺文海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地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