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已经融了,高山上已经有雪融后清澈的泉水流下来。
可是在山之巅的白云深处,那一片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积雪,仍然在闪动着银光。
在这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很少有变化,甚至可以说没有变化。
只有生命才有变化。
可是在这里,几乎完全没有生命。
贺小文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一点。
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经拥有了他梦想不到的那一种神秘的感情,一个他从未梦想过他会拥有的女人,使得他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
他也为这个世界带来了生命。
可是在今天早上对贺小文来说,天地间所有的万事万物都已毁灭。
贺小文在这里已经待了一百一十七天,一千四百零四个时辰。
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月并不冷。
月光的轻柔,是凡夫俗子们永远无法领略的。
贺小文为自己庆幸,也为自己骄傲,因为他所得到的,是别人永远无法得到的。
宝剑有双锋,每一件事都有正反两面。
得到了你所最珍视的东西,往往也就会失去你所最珍惜的东西,你得到的愈多,失去的往往也更多。
在万般柔情里,贺小文常常会忽然觉得自己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曾有的痛苦。
他怕失去。
他怕失去他生命中最爱的一个女人。
从一开始,他就有一种他迟早必将会失去她的感觉。
今天早上他这种感觉灵验了。
这天早上,奇静,奇寒,奇美,和另外一个一百一十七个早上完全没有两样。
不同的是,今天早上,贺小文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人呢?
人已去,去得如梦如雾如烟。
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留下一个字,就这么样走了。
──你真的就这么样走了?
真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情也是真,梦也是真,聚也是真,离也是真。
──人世间哪里还有比离别更真实的。
贺小文又开始坏了。
贺小文吃,贺小文喝,贺小文嫖,贺小文赌,贺小文醉。
他吃,吃不下,他赌,赌不输,他嫖,也可能是别人在嫖他。
所以他只有醉。
可是醉了又如何?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也只不过是诗人的空梦而已。
有谁能长醉不醒呢?
醒来时那如冷风扑面般忽然袭来的空虚和寂寞,又有谁能体会?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总希望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所以贺小文又回到了那山城。
这个小小的山城,也就像是高山亘古不化的积雪一样,一直很少有变化。
可是这次贺小文回来时,已完全变了。
山坡变了。
远山仍在,远山下的青石、绿树、红花、黄土仍在,可是山城已不在。
山城里的人居然也不在了。
这座在贺小文心目中仿佛从远古以来就已存在,而且还会存在到永远的山城,如今竟已忽然不在。
这座山城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一只死鸡,一条半死的狗,一条死寂的黄土街,一扇被风吹得“啪嗒啪嗒”直响的破窗户,一个没有火的冷灶,一个摔破了的空酒壶,一个连底都已经朝了天的,里面连一个发了霉的馒头都没有的空蒸笼。
一个和那条狗一样已经快死了的人。
这个人就是贺小文回到这山城时所看到的唯一的一个人。
他认得这个人,他当然认得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就是开馒头店的张老头。
“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这里的那些人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小文费了很大的功夫去问张老头,还是问不出一个结果来。
张老头已经和那条狗一样被饿得好像快要死了。
贺小文把行囊里所有能吃能喝的都拿出来给了这个人和这条狗,所以现在狗又开始可以叫了,人也开始可以说话了。
只可惜人说的话只有一个字,虽然这个字他老是在不停地说,可是还是只有一个字,一个“秀”字。
“秀秀、秀秀、秀秀、秀秀……”
这个字他重复不停地说,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还要说多少遍。
贺小文叫了起来,差一点就要跳了起来。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张老头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一直反复不停地叫她的名字?
山城已死,这个死城中除了张老头之外,还有没有别人能幸存。
“秀秀呢?”贺小文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张老头抬起头看看他,一双痴呆迷茫的老眼里,忽然闪过了一道光。
于是贺小文终于又见到了秀秀。
方庄的后园已经荒芜,荒芜的庭院中,凄冷败落的庭台间,凋零的草木深处有三间松木小屋。
夜已经很深了。
荒园里只有一点灯光。
贺小文随着张老头走过去,就看见了了一座小小的木屋。
灯在屋中,人在灯下。
一个已经瘦得几乎完全脱了形的人,一张苍白而痴迷的脸。
秀秀!。
“贺小文,你这坏小鬼,你真的坏死了。”
她嘴里一直在反反复复不停地说着这三句话,她的心已经完全破碎,世上的万事万物也都已随着她的心碎而裂成碎片,除了这三句话之外,她已经无法将世上任何事连缀在一起。
一个心碎了的女人,思想也会随着破碎的。
贺小文的心也碎了,可是他的脸上却还是带着那可爱又可恨的笑。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叫他哭。
“秀秀,我就是贺小文,我就是那个坏死了的坏小鬼,我已经坏得连我自己都快要被我自己气死了。”贺小文说,“像我这么坏的人,已经坏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还认得我。”
秀秀却好像完全不认得他了。
秀秀看到他的样子,就好像一辈子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秀秀看到他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在看着一个人,就好像在看着一堆狗屎一样。
然后秀秀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着着实实打在贺小文的脸上,贺小文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你还认得我,我知道你一定还认得我,否则你就不会打我。”
“我认得你?”秀秀的样子还是痴痴迷迷的,“我认得你吗?”
贺小文点头。
就在他点头的时候,他又挨了一巴掌。
他喜欢被她打,所以他才会挨她巴掌。
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她,所以就算挨她八百七十六个巴掌,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没有挨到八百七十六个巴掌,他只挨了三巴掌。
因为这位已经疯癫痴迷了的秀秀小姐的第三个巴掌打到他脸上的时,候,她的大拇指也同时点住了他鼻子下的“迎香穴”。
于是贺小文又坏了。
古老的宅邸,深沉的庭院,凄冷中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庄严肃穆之意。
红梅万点,旧屋几楹,庭台楼阁,夹杂其间,一个寂寞的老人,独坐在廊檐下,仿佛久与这个世界隔绝。
并不是这个世界要隔绝他,而是他要隔绝这个世界。
一个和他同样有一头银丝般白发高大威猛的老人,用一种几乎比狸猫还轻巧的脚步,穿过了积雪的小院。
积雪上几乎完全没有留下一点脚印。
高大威猛的老人来到他面前,忽然间仿佛变得矮小了很多。
“我们已经有了少爷的消息。”
“去带他回来。”寂寞的老人,寂寞的老眼中忽然有了光,“不管他的人在哪里,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都一定要带他回来。”贺小文这一次可真坏得连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他也有一天会落到这么糟这么坏的情况中。
被一个女孩子,用一种既不光明又不磊落的方法点住鼻子下面的“迎香穴”,已经是一件够糟够坏的事了。
更糟的是,这个女孩子还是他最信任的女孩子,而且还被她点了另外十,七八个穴道。
所以我们这位坏点子一向奇多无比的贺小文先生,现在也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大红木椅子上,等着别人来修理他。
有谁会来修理他?要怎么样修理他?
“秀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
“我恨你,恨死了你。”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根本不是人,是个活鬼,所以你也只喜欢那月亮里下来的活女鬼。”
贺小文笑,坏笑。
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倒也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的事。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原来你在吃醋。”
其实他应该笑不出来的。
其实他也应该知道女孩子吃醋绝对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女孩子吃醋,常常都会把人命吃出来的。
贺小文这一次自己也知道这条命快要被送掉了,因为他已经看到方大老板和韩峻从外面走了进来。
韩峻居然也在笑。
他当然有他应该笑的理由,皇库失金的重案,现在总算已经有了交代,盗金的首犯贺小文,现在总算已被逮捕归案。
“放你妈的狗臭屁,”贺小文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破口大骂,“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偷了金子,要我来替你背黑锅,我也可以原谅你的;因为如果我是你,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我的命?”
“因为你坏。”
韩峻自从五岁以后就没有这么样笑过。“像你这么坏的人,如果不死,往后的日子我怎么能睡得着觉。”
方大老板当然也在笑。
贺小文看着他,忽然用一种很神秘的声音告诉他:“如果我是你,现在我一定笑不出来的。”
“为什么?”
贺小文的声音更低,更神秘,“你知道你的女儿肚子里已经有我的孩子了?”
方大老板的笑容立刻冻结,反手一巴掌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w贺小文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
“你打我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打不到你女儿肚子里的孩子。”贺小文说,“她这么样恨我,这么样害我,就因为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却硬是不理她。”
方天豪的脸绿了,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贺小文笑得更坏了,他知道他是要找她女儿去算账去了,他也知道这种事是跳到海水里也洗不清的。
一个偷偷摸摸在外面有了孩子,而且是个坏蛋的坏孩子的小姑娘,如果被他爸爸抓住,那种情况也不太妙。
贺小文觉得自己总算也报了一点点仇了。
贺小文是真坏,可是他报仇通常都不会用那种凛冽残酷的法子。
他不是那种人。
只可惜一个人在倒霉的时候,总好像有一连串倒霉的事在等着他。
方天豪本来明明已经冲了出去,想不到忽然间又退了回来。
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撞到了瘟神一样。
贺小文看不到门外面的情况,可是就算他用肚脐眼去想,也应该想得出外面发生了一件让方天豪很吃惊的事。
在方天豪现在这种况下,能够让他吃惊得成这副样子的事已经不多了。
贺小文的好奇心,又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春心,开始在春天里发动了起来。
门外面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不但贺小文想不出,大家全都想不出。
每个人都开始紧张起来了。
“是什么人?”
韩峻轻叱,急箭般蹿出,左拳右掌均已蓄势待发,而且一触即发,发必致命。
想不到忽然间他也退了回来,就像方天豪那样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惊惶和畏惧。
然后门外就有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如丝的老人,慢慢地走进了这间屋子。
贺小文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让他看见了就会头痛的人,大概就是这个人。
老人的白发如银丝,一身衣裳也闪灿着银光,连腰带都是用纯银合白金所制。
他自己也不否认他是个非常奢侈,非常讲究,非常挑剔的人。对衣食住行中每一个细节都非常讲究挑剔。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他的缺点,可是大家也不能否认他的优点远比他的缺点多得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有资格享受所有他所喜爱的一切。
老人背负着双手,缓缓地踱人了这间大厅。韩峻、方天豪,立刻用一种出自内心的真诚敬畏的态度,躬身行礼。
“大总管,几乎已经有十年未履江湖了,今天怎么会忽然光临此地?”方天豪说。
“老庄主最近身子可安泰?”韩峻用更恭敬的态度问,“少庄主的病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老人只对他们淡淡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回答,贺小文却大声抢着说:“老庄主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的坏,小庄主已经病得快死了,你们问他,他能说什么?他当然连一个屁都不会放。”
“大胆,无礼。”
方、韩齐声怒喝。韩峻抢着出手,他本来早已有心杀人灭口,这种机会怎么会错过。
他用的当然是致命的杀手。
江湖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击之下。
一个已经被人点了十七八处重要穴道的人,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戏唱。
可是贺小文知道他一定还有戏唱,唱的还是他最不喜欢唱的一出戏。
韩峻尽全力一击,一石两鸟,不但灭口,也可以讨好这位当世无双的大人物大总管。
他这一击出手,意在必得。
想不到银光一闪间,他的人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更想不到的那一道闪动的银光,居然竟是大总管长长的袍袖。
方天豪赫然。
更令人吃惊的是,受大家尊敬而被贺小文羞辱的大总管此刻居然走到贺小文面前,用一种比别人对他自己更尊敬的态度躬身行礼。
方天豪和韩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呢?
更令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位满身银衣灿烂威猛如天神的老人,现在居然用一种谦卑如奴仆的声调对贺小文说:“二少爷,小人奉庄主之命,特地到这里来请二少爷回去。”
回去?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一个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饭吃的坏孩子,能回到哪里去?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秀秀忽然出现在门口,阻住了这个没有人敢阻止的银发老人。
“你是谁?你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杀人如麻的铁如银──铁银衣?”
“我就是。”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我是奉命而来的。”
“奉谁的命?”
“当世天下英雄没有人不尊敬的贺老庄主。”
“他凭什么要跟你走?我救过他的命,为了他牺牲我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这一次费尽了心血才把他捉住,甚至不惜让我从小生长的一个城镇都变成了死城。”
秀秀的声音已因呼喊而嘶哑。
“我为什么不能留下他?那个姓贺的老庄主凭什么要你带走他?”
铁银衣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那位贺老庄主是他的父亲。”
“是他的父亲?”秀秀狂笑,“他的父亲替他做过什么事?从小就不要他,不管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要你带他回去?”
秀秀的笑声中已经有了哭声,用力拉住了贺小文的衣袖。
“我知道你不会回去,你从小就是个没人要,没人理,没人管的孩子,现在为什么要回去?”
“我要回去。”
“为什么?”
贺小文也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
每一个没有根的人,都希望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这一天又有明月。
这时候明月下也有一个人和秀秀一样在流泪,用一缕明月般的衫袖悄悄地拭去她脸上在明月下悄悄流落的泪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