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完了这杯酒,就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东条黯然眼中似又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请再来光顾。”
这人也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听说这地方可以挂账,我那几间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南宫洪忽然唤道:“欧阳春。”
这人立刻回过头。
他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一回过头,脸色就已变了。
笑容已到了南宫洪脸上。
他开心的时候,别人通常都不会太开心的。
这人显然还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脸上肌肉已几乎完全僵硬。
南宫洪微笑道:“这酒既然不错,欧阳先生为何不多喝几杯再走?”
这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现在当然也不必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南宫洪道:“的确已不必。”
这人道:“但是,我却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人呐?”
南宫洪大笑。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像中差多少。
他大笑着道:“千面人魔门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诡,易容精妙,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欧阳春叹道:“你现在看出来也还不太迟。”
南宫洪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老太婆,否则别人岂非一下子就会猜到?”
欧阳春道:“有理。”
南宫洪道:“那么她是谁呢?”
东条黯然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南宫洪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欧阳春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现在明白也许已太迟了。”
杜军军慢慢地走进了杂货店。
他从没有走进过这杂货店,也从未走进过任何一家杂货店。
他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尘中的,他有他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李虎伏在柜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从来没有睡醒过。
杜军军走过去,用刀柄敲了敲柜台。
李虎一惊,终于清醒,就看到了杜军军那柄雪白的刀。
刀鞘雪白,刀柄雪白,但刀锋上还留着鲜红的血!
李虎的脸已吓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干什么?”
杜军军道:“要我的包袱。”
李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错,这里是有个包袱。”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地将包袱从柜台里双手捧了出来。
杜军军当然只用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上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松下见男已死在这柄刀下!下一个人是谁呢?
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货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卖?”
李虎道:“你想买?”
杜军军点点头。
他忽然发现饥饿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仇恨还要强烈。
李虎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这蛋不能卖给你。”
杜军军也明白,这地方所有的门都已在他面前关了起来,甚至连这杂货店的门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买,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但他却不是这种人。
他发怒的对象绝不是个老太婆,也不是个小杂货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风中已有凉意。
这里难道已真的没有他容身之地?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
这世界上的人无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谁知李虎忽又接着道:“这蛋不能卖给你,因为蛋是生的,你总不能吃生蛋。”
杜军军站住。
李虎道:“后面有炉子,炉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蛋,还可以热酒。”
杜军军转回头,道:“你要多少?”
李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就马马虎虎算两千一百二吧。”
两千一百二十块一顿饭,这杠子实在敲得不轻。
但无论多少钱也不能填饱肚子,饥饿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虎在炒蛋,蛋炒饭。
酒已温好,还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费,酒也请尽量喝,马马虎虎算了。”
杜军军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现在却绝不是能喝醉的时候。
李虎捧上了蛋炒饭,看着他杯中的酒,赔笑道:“大爷你嫌这酒不好?”
杜军军道:“酒很好。”
李虎道:“就算不好,也该马马虎虎喝两杯,散散心。”
杜军军已开始吃饭。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种,他至少懂得二十种。
只不过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时,就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做。
李虎当然也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那种人。
杜军军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将温好的那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笑道:“凭良心讲,我也常常觉得奇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这酒实在比毒药还难喝。”
杜军军道:“你不喜欢喝酒?”
李虎叹了口气,道:“我根本不会喝,现在我已经快醉了。”
他的确已快醉了,不但脸已开始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杜军军皱眉道:“不会喝为什么要喝?”
李虎道:“酒若温好,不喝就会坏的。”
杜军军道:“所以你宁可喝醉。”
李虎叹道:“无论谁要开杂货铺,都得先学会一件事。”
杜军军道:“什么事?”
李虎道:“宁可自己受点罪,也绝不能糟塌一点东西。”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开杂货铺,开杂货铺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杜军军慢慢地扒着饭,忽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李虎“噗通”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道:“我哪点错了?”
杜军军缓缓道:“世上只有一种人是真正没有朋友的。”
李虎道:“哪种人?”
杜军军道:“我这种。”
他抬起头,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
他从来没有朋友,以后只怕也永不会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贡献给仇恨,一种永远解不开的仇恨。
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偏偏总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李虎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位南宫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杜军军冷冷道:“不是。”
李虎道:“但他却好像已将你当做朋友。”
杜军军沉着脸,道:“那只因为他有毛病。”
李虎道:“有毛病?”
杜军军握紧手里的刀,缓缓道:“拿我当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虎苦笑道:“这么看来,我好像也有点毛病的了。”
杜军军道:“你?”
李虎道:“因为我现在也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说起话来连舌头都大了,的确醉得很快。
但醉话岂非通常都是真话?
杜军军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你这饭炒得并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虎一眼,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因为他也不愿再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李虎却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背。
他的肩已后缩,显见得心里很不平静。
李虎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支小笔已钉入了他的手背。
×××
一支三寸七分长的笔。
贺氏神笔!
李虎看到这支笔,一张脸突然扭曲。
接着,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无声无息的闪电击倒。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仿佛有些东西掉在桌上。
杜军军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南宫洪。
×××
南宫洪正微笑着走进来。
他没有带刀。
杜军军看着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虎,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南宫洪笑了笑。
他总是喜欢用笑来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话。
杜军军也不必再问了。
他也已看见桌上三根针。
惨碧色的针。
×××
针是从李虎手里掉下来的。
若不是那支笔,杜军军现在只怕也和洪乐山一样躺了下去。
难道这马马虎虎的杂货店老板,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杜军军紧握双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
南宫洪也正在看着他微笑。
杜军军突然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躲不过他这一招?”
南宫洪道:“我不知道。”
杜军军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救我?”
南宫洪又笑了,道:“谁说我是来救你的?”
杜军军道:“那你来干什么?”
南宫洪淡淡道:“我只不过来将一支笔打在这个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笔是我的,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杜军军说不出话来了。
南宫洪施施然走过来,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饭炒得好像还不错,香得很。”
杜军军道:“哼。”
南宫洪道:“酒好像也不错,只可惜没有了。”
杜军军正想开口,南宫洪忽又笑道:“我那支笔够不够换一觥酒?”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南宫洪道:“若是不够,你就该还我的笔哦。”
还是没有人开口。
南宫洪叹了口气,俯下身,拍了拍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认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声音突然停顿,脸上居然也露出惊讶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远起不来了。
这人的脸已扭曲僵硬;手脚已冰冷。
手背上还钉着那支笔。
杜军军看了看这张脸,又看了看这支笔,道:“你的笔上有毒?”
南宫洪道:“没有。”
杜军军道:“没有毒这人怎么会死?”
南宫洪沉吟着道:“他年纪看来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惊吓的。”
杜军军道:“你说他是被骇死的?”
南宫洪道:“手背并不是要害,笔上也绝没有毒。”
杜军军道:“你说他就是‘断肠针’杜婆婆?”
南宫洪叹了口气,道:“无骨蛇既然可以是个老太婆,杜婆婆为何不能是个男人?”
杜军军缓缓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南宫洪道:“你应该知道。”
杜军军突然冷笑道:“像他这种人,难道也会被小小的一支笔吓死?”
南宫洪道:“但他的确已死了。”
杜军军道:“这究竟是支什么样的笔?”
南宫洪笑了笑。
他也喜欢用笑来回答他不愿回答的话。
他拔起了这支笔。
笔锋尖而锋利,闪动着淡青的光。
他看着这支笔时,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支笔吧?”
杜军军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想不到你也会用武器。”
南宫洪又笑了笑。
杜军军道:“我从未看过你带兵器。”
南宫洪淡淡道:“我的兵器本就不是给人看的。”
杜军军也只有承认。
南宫洪道:“也许只有看不见的笔,才是最可怕的兵器呐!”
杜军军道:“世上没有看不见的笔!”
南宫洪凝视着手里的笔,缓缓道:“也许你能看得见它,但等你看见它时,往往已太迟了……”
可以吓死人的武器,通常都是看不见的。
因为等你看见它时,就已太迟了!
×××
南宫洪的笔又看不见了。
突然间,这支笔已在南宫洪手里消失,就像是某种魔法奇迹。
杜军军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眼睛里也露出了种奇怪的表情。
他终于明白了南宫洪的意思。
松下见男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这把刀。
松下见男能看到的只是刀柄和刀鞘。
南宫洪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见的人,就很难杀人了。”
杜军军在听着。
南宫洪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杜军军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只可惜这件事并不容易。”
南宫洪道:“的确很不容易。”
杜军军道:“那远比使用它还要困难得多。”
南宫洪微笑道:“看来你已明白了。”
杜军军道:“我已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着南宫洪。
南宫洪的微笑温暖而亲切。
杜军军突又沉下了脸,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南宫洪道:“什么事?”
杜军军道:“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们本就完全无关系,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救你。”
南宫洪道:“我们不是朋友?”
杜军军道:“不是!”
南宫洪也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明白了。”
杜军军咬着牙,道:“那么现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了。”
南宫洪道:“你呢,你不出去?”
杜军军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南宫洪道:“外面有人在等你。”
杜军军道:“谁?”
南宫洪道:“一个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杜军军皱眉道:“他等我干什么?”
南宫洪道:“等你去问他,为什么要暗算你。”
杜军军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实他根本不必急着出去。
因为外面那个人,无论再等多久,都不会着急的。
死人永远不会着急。
×××
欧阳春本就不是个很高大的人,现在更似已缩成了一团。
他躺在柜台后的角落里,眼珠凸出,仿佛还带着临死时的愤怒和恐惧。
是谁杀了他?
他自己显然也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杀他。
一根钢锥,插在他心口上,从创口流出的血,现在还未干透。
附近却没有人。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本就很少有人还留在街上。
杜军军站在那里,身子也已僵硬,直到听见南宫洪的脚步声时,才沉声问道:“你说这人就是‘无骨蛇’欧阳春?”
过了很久,南宫洪才吐出口气,道:“是的。”
杜军军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南宫洪道:“你应该知道。”
杜军军道:“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呼喊,就已被人杀了。”
南宫洪道:“这是致命的一锥。”
杜军军道:“能这样杀他的人并不多。”
南宫洪道:“很多。”
杜军军皱眉道:“很多?”
南宫洪突然长叹,道:“无论谁都可以杀了他,因为他已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杜军军道:“为什么?”
南宫洪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着道:“只不过,能杀他的人虽多,想杀他的人却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杜军军道:“谁?”
南宫洪道:“一个生怕你将他秘密问出来的人。”
杜军军沉默了很久,道:“他为什么要杀我?是谁要他来杀我的?……这就是他的秘密?”
南宫洪道:“不错。”
杜军军突然冷笑,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南宫洪道:“你要到哪里去?”
杜军军道:“我走我的路,你为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头也不回,慢慢地走上了长街。
×××
长街寂寂,对面窄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一阵风吹过,将那窄巷口点着的招租红纸吹得飞了起来。
风很冷。
夜已将临,是不是秋天也快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