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本是贺文海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渡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又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贺文海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歌,更是满怀萧索,玄然欲泣。
虬然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贺文海叹了囗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要进去的,是么?"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马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贺文海的去路。
贺文海皱眉道:"阁下是……"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马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贺文海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马公馆的大门囗启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虬然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贺文海虽还忍得住,虬然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文海,文海,真是你来了吗?"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颌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贺文海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嘎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贺文海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音哽咽,说不出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马为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他这句话翻来复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他大笑着拥着贺文海往里走,还在大呼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险你们都要吓一跳。"虬然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囗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贺…贺…贺文海,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那红孩儿马文铃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贺文海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马为云刚拥着贺文海走入了大厅,本来站在小文铃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贺文海的鼻子道:"伤了铃小姐的就是你吗?"贺文海道:"不错!"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两人一左一右,竟向贺文海夹击而来!
贺文海并没有回手,但马为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到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铃小姐……"马为云历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我马为云的女儿就是贺文海的女儿,贺文海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马为云过不去!"贺文海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马为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马为云却如此重意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马为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象话了,我本就不该传她武功的。"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大厅中的人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都围了过来,向贺文海陪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站在门囗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宁铃已冲了出来。
贺文海终于又见到宁铃了。
宁铃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暇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贺文海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遥远。
每一次贺文海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恶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他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的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大嫂"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然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贺文海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贺文海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但他知道一号首长的密件绝不会错.....就是这里.........就是他们.........老天保佑,她是置身事外的,不然就对他太残忍了.........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宁铃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女儿身上。那孩子瞧见了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她挣扎着扑入她母亲的怀抱里,嘶声大哭着道:“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已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宁铃紧紧搂住他,道:“是……是谁伤了你的?”
红孩儿道:“就是他!”
宁铃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终于望在贺文海脸上。
她瞪着贺文海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贺文海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的,他居然还没有倒下去。
宁铃瞪着他,咬着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马为云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文海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铃儿自己闯出来的祸,何况,当时他并不知道铃儿就是我们的孩子。”
红孩儿忽又大声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谁知他反而趁机伤了我!”
虬髯大汉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贺文海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竟完全没有自己辩护之意。
无论多么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过了,现在他难道还能和一个小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么?
马为云却厉声道:“畜生,你还敢说谎?”
红孩儿大哭着道:“我没有说谎,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马为云大怒着想去将他拉过来,但宁铃已挡在他面前,嗄声道:“你还想将他怎么样?”
马为云跺脚道:“这畜生实在太可恶,我不如索性废了他,也免得他再来现世!”,宁铃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愤怒的红晕,厉声道:“那么你连我也一齐杀了吧!”
她目光在贺文海脸上一转,冷笑着道:“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马为云仰天长啸了一声,顿足道:“宁铃,怎地你也会变得如此无理?”
宁铃根本不理他,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人了内堂,她的脚步虽轻,但贺文海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马为云拍着他肩头长叹道:“文海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讲理的女人,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做了母亲,那么她就会变得不讲理起来了。”
贺文海黯然道:“我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他勉强一笑,又道:“我虽然没有做过别人的母亲,至少总做过别人的儿子……”
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
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贺文海很了解这一点,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一个人伤心的事越多,喝醉的次数越多,越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贺文海却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忽然发觉别的人也都没有酒意,十几个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时居然还没有一个人喝醉,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夜色越深,大家的脸色也就越沉重。一个个都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突听更鼓声响,已是三更。
大家的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变了,失声道:“三更了,李大爷怎地还没有回来?”
贺文海皱了皱眉道:“这位李大爷又是何许人也?各位难道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喝酒?”
一人赔笑道:“不瞒贺大侠,李大爷若是不回来,这酒咱们实在喝不下去。”。
另一人道:“李大爷就是人称‘铁面无私’李正义李老爷子,也就是我们马爷的结拜大哥,贺大侠难道还不知道么?”
贺文海举杯大笑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马为云脸上似乎红了红,勉强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贺文海道:“那倒也不错,想不到我竟也平空多出了几位大哥来,却不知这些大英雄们肯不肯认我这不成才的兄弟?”
马为云哈哈大笑道:“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哩,焉有不认之理?”
贺文海道:“只……”
他本来也不知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改口笑道:“李大爷素来‘铁面无私’,据说终年也难见到他笑一次,他若一来,我只怕吓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却要等他来了才肯喝酒。”
马为云沉默了半晌,忽然敛去笑容,沉声道:“人魔已重现江湖……”
贺文海截口道:“这件事我倒已听说过。”
马为云道:“但贤弟可知道这‘人魔’此刻在哪里么?”
贺文海道:“据说此人行踪飘忽……”
马为云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此人的确行踪飘忽,但我却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里,而且说不定已在我们家附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似已挡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气了。
贺文海也不禁为之动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间现身了么?”
马为云叹:“不错,秦孝仪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伤在他手里。”
贺文海皱眉道:“他是在哪里下的手?”
马为云一字字道:“就在我们家后园,‘冷香小筑’前面的梅花林里。”
贺文海耸然道:“他还伤了什么人?”
马为云道:“贤弟也许还不知道,此人每天晚上素来只伤一人,而且绝不会在三更之前出手!”
他勉强笑了笑,道:“他杀人的脾气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样,不但定时,而且定量。”
贺文海也笑了笑,但笑容并没有使他的神情看来轻松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声问道:“昨天晚上呢?”
马为云道:“昨天晚上倒还很太平。”
贺文海道:如此说来,他的对象也许只是秦大少爷,此后也许不会来了。”
马为云摇了摇头,道:“他迟早还是要来的。”
贺文海皱眉道:“为什么?他难道和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
马为云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他的对象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贺文海失声道:“是…是…是谁?”
马为云道:“他的对象是宁……”
听到“宁”字,李寻欢面色已变了,但马为云说的并不是“宁铃”,而是“宁云”。
贺文海暗中松了口气,道:“宁云?她又是何许人也?”
马为云大笑道:“兄弟,你若连宁云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换了十几年前,你对宁云这名字只怕比谁都清楚得多。”
贺文海微笑道:“如此说来,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马为云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11届香港选美大赛冠军获得者,江湖中的富二代官二代为她神魂颠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点着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为他们真是冲着我的面子来的吗?若不是宁云在这里,我就算每天摆上整桌的燕翅席,他们也未必肯上门。”
大家的脸都红了,其中两个锦衣少年的脸红得更厉害,马为云用力拍着他们的肩头,又笑着道;“你们的运气总算还不错,现在总算还有希望,我这兄弟若是年轻十年,哪里还有你们的份儿。”
贺文海也大笑道:“大哥以为我真的老了么?我的人虽老了,心却还未老哩。”
马为云目光闪动,忽又大笑道:“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她裙下之臣虽然比蚂蚁还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谁也没有希望。”
贺文海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里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马为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位宁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气,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嫁,却扬言天下,无论谁只要能除去‘人魔’,就算是个又麻又跛的老头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贺文海道:“只怕就因为这原故,所以人魔也一心要除去她。”
马为云道:“正是如此,人魔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筑’去,也正是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里,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贺文海目光闪动道:“秦大少爷也是她的裙下之臣么?”
马为云苦笑道:“他本来倒还蛮有希望的,只可惜现在……”
贺文海笑了笑,道:“冷香小筑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宁姑娘住在那里,想必已热闹了起来,三更半夜里,居然还有多情公子在门外徘徊。”
马为云的脸又红了红,苦笑道:“冷香小筑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该让别人住进去的,可是……可是……”
贺文海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睐,正是蓬荜生辉,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乐不可支了,绝不会再让我这痨病鬼再住进去随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着马为云,微笑着又道:“可是,这位宁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马为云干咳两声,道:“她是宁铃在普陀上香时认得的,两人一见投缘,就结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贺文海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亲难道就是我方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位大管家么?”
马为云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实谁也想不到那种父亲竟能生得出她那样的女儿来,这就叫乌鸦窝里出了个凤凰。”
贺文海道:“那位‘铁面无私’李大爷难道是去约帮手来保护她?李大爷如今难道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
马为云似乎并未听出他话里的讥诮之意,道:“李老大除了要保护她之外,更想趁这机会除去‘人魔’,何况,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笔为数可观的银子来缉捕人魔,这笔银子现在就存在我这里,若有什么失闪,这责任只怕谁也承担不起。”
贺文海听到这里,方为之动容,失声道:“大哥为何要将这担子背下来呢?”
马为云叹了口气,道:“既然有了担子,就得有人来挑,兄弟你说对不对?”
贺文海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现在已是三更了,人魔今天晚上会不会再来?”
他忽然长身而起,道:“李大爷还未回来,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还是趁这时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马为云皱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人魔吧?”
贺文海笑而不答。
马为云皱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险?”
贺文海还是笑而不答。
马为云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决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何况,人魔若知道你贺大侠在这里,只怕就不敢来了!”
后园中梅花仍无恙,仿佛比十年前开得更盛了,但园中的人呢?人纵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却又怎禁得起岁月的消磨?花谢了还会再开,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后,还有谁能再追回?
贺文海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处楼头的一点灯火,十年前,这小楼本属于他的,楼中的人本也属于他的。
但现在,这一切也都随着青春而去,是永远再也无法追回的了,现在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虽苦恼,但若不相思,他只怕已无法再活着。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楼一角,这正是贺文海昔日读书学武的地方。这小楼与远处那小楼遥遥相对,雪霁的时候,他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现在……
情到浓时情转薄”,贺文海长长叹了口气,抖落了身上的积雪,黯然走过了小桥,踏碎了桥上的积雪。
后园中寂无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三更后正是梅花盗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时候,还有谁愿意逗留在这里?
贺文海缓缓走向梅林中的冷香小筑。
他倒并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绝世的美人宁云,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宁云也绝不会还逗留在这里的。
他只不过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时,就会觉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的。
就在这时,静寂的梅林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贺文海整个人立刻变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懒散的身体里已立刻充满了力量,狡兔般向笑声传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仿佛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只不过呼声很轻。
接着,他就看到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后面逃走,却另有一条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扑了过来。
这人的身形异常高大,来势更快得惊人,人还在两三丈外,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贺文海的眉睫。
贺文海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极奇诡阴森的外门掌力,而掌力之强,已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人魔!
难道这人就是人魔?
贺文海并没有硬接这一掌,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从不肯浪费自己的真力和别人硬拼,因为他觉得他的气力比别人珍贵得多。
有一次“金刚手”邓烈醉后硬*着要和他对掌,但贺文海却再三拒绝,邓烈就问他为何不肯。
贺文海的回答很妙,他说:“我又不是牛,为何要跟你斗牛?”
他觉得武功也是种艺术,纵不能妙渗化境,至少也要清淡自然,若和别人以蛮力相拼,那就简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
但邓烈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拒绝,现在这人却仿佛存心要将他立毙掌下,凌厉的掌力,已将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
何况,两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扑,无论谁若想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抽身闪避,纵能成功,也势必要被对方抢得先机,那么,等到对方第二掌击出时,他再想闪避,就难如登天了!
贺文海身形突然向后退了出去。
他身形的变化,竟似比鱼在水中还要灵活。
黑衣人厉叱一声,掌力又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
贺文海箭一般退了出去,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他的手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小刀已射出去。
刀光一闪,如黑夜中的流星!
黑衣人忽然狂吼一声,冲天飞起,凌空转了个身,“飞鸟投林”向梅林后如飞奔逃了出去。
贺文海脚跟一点地,身子就站了起来,他像是很悠闲地站在那里,居然并没有追赶之意。
但那黑衣人还未冲出梅林,就已倒下!
贺文海摇着头,叹了口气,缓缓踱过去,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尽头。
他双手捂着自己的咽喉,鲜血还不停地自指缝间泌出,那柄发亮的小刀,已被拔了出来,就抛在他身旁。
贺文海俯身拾起了他的刀,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张已因痛苦而痉挛的脸,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既非人魔,何苦要*我出手呢?”
那人咬着牙,喉咙格格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贺文海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是黑魔的大徒弟,十年前我就见过你了,只要被我见过一面的人,我就不会忘记。”
那人挣扎着,嘶声道:“我……我也认得你!”
贺文海叹道:“你既然认得我,为什么要杀我呢?难道是杀我灭口?但你就算是到这里来和别人幽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喘息着,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他似乎还想挣扎着说话,但稍微一用力,鲜血又飞溅而出。
贺文海摇了摇头,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不愿被人知道,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将我杀了灭口,那时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杀的对象会是我。”
他又叹了口气接道:“你要杀我,所以我才杀你,你选错了对象,我也选错人了……”
那人狂吼一声,忽然又向贺文海扑了过去。
但贺文海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动也不动,眼看他的手掌已将触及李寻欢的胸膛,就“噗”地跌了下去,永远再也不会动了。
贺文海还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皱着眉道:“前天晚上是秦孝仪的儿子,今天晚上是黑魔的徒弟,看来这位宁云空闲的时候还真不多,眼光也不错,约会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多情?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他为何要这么怕人撞见呢?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中的灯光还在亮着,方才那淡白色的人影,正是往那边逃走的,人影看来很苗条,会不会就是宁云?
贺文海沉思着,缓缓踱过去。
他的眼睛在闪着光,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风穿过梅林,积雪一片片落了下来。
忽然间,一片片积雪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末般四散飞扬,接着,寒光一闪,直到贺文海的背脊。
这一剑非但来势奇快,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迎面刺来,也令人难以抵挡,何况是自背后偷袭。
贺文海身着重裘,犹自觉得剑气砭人肌骨。
这时剑尖的寒芒,已划破了他的貂裘。
在这寂静的寒夜,寂静的梅林中,竟似随时随地都有人一心想将他置之于死地!他流浪十年,刚回到家。
这难道就是欢迎他回家的表示么!
贺文海若是向左闪避,右肋就难免被剑锋洞穿,若是向右闪避,左肋就难免被洞穿,若是向前闪避,背脊的正中就要多个窟窿,因为他无沦如何闪避,都不可能比这一剑更快!
他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见这么快的剑!
“哧”的,剑锋刺入了贺文海的貂裘。
但贺文海的身子却已在这刹那间,贴着剑锋滑开,冰凉的剑锋,贴着他肌肤时,他只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有如此这般接近死亡。
对方一剑刺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剑锋一扭,横划过去,但贺文海掌中的刀已急划他手腕。
这一刀快得竟根本不容对方剑势变化。
那人大惊之下,剑已撒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出去。
贺文海的刀已到了指尖!
世上还有谁的身法,能快得过他的意念?!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呼道:“兄弟!住手!”
这是马为云的声音。
贺文海怔了怔,马为云已冲人了梅林,那人也凌空翻落,却是个面色惨白的锦衣少年。
马为云挡在他和贺文海的中间,跌足道:“你们两位怎会交上手的?”
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看来就像一只猫头鹰。
他瞪着贺文海,冷冷道:“林外有个死人,我只当林中的必是人魔。”
贺文海笑了笑道:“你为何未将那死人当做人魔呢?”
少年冷笑道:“人魔只怕还不会如此容易就栽在别人手上。”
贺文海道:“人魔难道一定要等着死在阁下手上么?只可惜……”
马为云大笑,抢着道:“两位都莫要说了,这全是误会,幸亏我们及时赶来,否则两虎相争,若是伤了一人,可就真不妙了。”
贺文海微微一笑,将插在貂裘上的剑拔了下来,轻轻一弹,剑作龙吟,贺文海微笑着道:“好剑!”
他双手将剑送了过去,又道:“剑是名剑,人也必是名家,今日一会纵是误会,但在下却也觉得不胜荣宠之至,名家的剑,毕竟不是人人都可尝得到的。”
少年苍白的脸似也红了红,忽然抢过了剑,随手一抖,只听“呛”的又是一声龙吟,剑已折为两段!
贺文海叹道:“如此好剑,岂不可惜?”
少年的眼睛始终瞪着贺文海,厉声道:“不用这柄剑,在下也可杀人的,这倒不劳阁下费心。”
贺文海笑道:“早知如此,在下就用不着将这柄剑还给阁下了,拿这柄剑去换件衣服来挡挡寒,总也是好的。”
少年冷笑道:“这倒也用不着阁下担心,在下莫说只划破阁下一件貂裘,就算划破了十件,也照赔不误的。”
贺文海道:“但在下这件貂裘,阁下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件来。”
少年道:“哦,阁下这件貂裘上难道还有什么花样不成?”
贺文海正色道:“别的花样倒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双眼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