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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禁恋_20

  赖子走进大月车站前的出租车公司。

  “您好。”小小的办事处有一名办事员,他低头致意,欢迎赖子。

  “我想用一辆出租车。”

  “是。您到哪里?”

  “我……想看看富士山下的林海。”

  “林海?”办事员重复着赖子的话,反问道,“您讲的林海,是一直到西湖那边的吧?”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初次到这里,想请司机给带路。”

  “明白了,我马上派车。”

  办事员退到里面去了。后面好像是司机的休息室,旁边紧挨的是停着一排排汽车的车库。从车库里猛然钻出一个年轻小伙子,年纪有二十四五,高高的个子。

  “我陪您去。是到西湖吧?”他一面朝赖子低头致意,一面说。

  “是叫西湖吗?我是想看看林海。”

  “到西湖就能看到啦。”

  司机穿好上衣,戴正帽子,动作很麻利。然后,他坐进驾驶室,把车子开到外面,再次下车替赖子打开车门。赖子坐进席位。

  “到西湖要多久时间?”车子跑起来以后,赖子从后面道。

  “是啊,如果中途不停车,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

  赖子看看手表,快两点了。

  大月镇形状细长,街上是一排排古老的房屋,满目皆是早年传下来的买卖人家。从镇里穿出去,紧接着便是一条田间公路,两侧峰峦叠嶂。阳光映得白色的公路闪闪发光。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左右,右侧出现一个写有“三关登山口”的标志牌。一过那个估摸是“三关”的险要山顶,立时在左侧出现了富士山下原野的一角。

  那原野阔大无边。随着汽车的行进,原野的斜坡逐渐把上部展露了出来。

  赖子在思虑着小野木。她深切地相信小野木还停留在东京车站里。一个是正站在东京车站等候自己的小野木,一个是眼下正在眺望富士山下原野的自己,赖子不由得感到这二者已是身居不同世界的人了。小野木那焦躁不安的身影,在眼下看到的景色之中,已经显得淡漠、虚幻了。

  仅在一小时之前,她在火车上时,要到小野木身边去的愿望还是那样强烈。想到自己那时的心情,赖子本身也对此刻心境的变化感到吃惊。这仿佛是现实产生的作用,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小野木无法到达的地方。

  是的,自己是在小野木无法到达的地方了。富士山脚下原野的这派风光,与东京火车站迥然不同,同样的道理,小野木所处的位置距自己也显得格外遥远。

  无论小野木等到什么程度也无济于事,反正自己已经身在一个他到不了的地方了。

  “太太,直接去西湖吗?”司机头也不回地问道。

  赖子不了解这一带的地理情况,因为没有了解的必要,她的头脑里只想着林海。

  “那么,路上有什么可看的地方吗?”

  “有河口湖。”司机当即答道,“刚好路过,您去看看吗?”

  “就是呢。”赖子心不在焉地说。

  司机大概把这句话当成同意了,便说:“如果是第一次来这里,您最好还是去看看。那里风景很美,最近修起了瞭望台,还架设了空中缆车。”

  司机讲到这些的时候,颇有些自豪。

  赖子的态度是不置可否。既是初次来到这里,先去看看那个河口湖也不错。她心里并不激动,唯一的自我意识是自己正身处一个缓坡的半腰上。与其刻不容缓地直线前进,还不如从从容容地慢慢滑下去,这样才会来得轻松快活。

  出租车开到河口湖了。湖畔是一片平凡的景象,排着一溜儿饭馆和土特产商店。屋顶多是红颜色和蓝颜色的。湖面上,有游览船和汽艇在行进。

  “您下车吗?”司机问。

  “不,算了。”

  赖子没心思下车,只从车窗看看就足够了。

  “河口湖最近也俗气啦。”司机一面掉转车头,一面说。他对客人不下车也抱有同感。

  “凡是交通方便的地方全都这样。芦之湖也好,中禅寺湖也好,全都逐渐庸俗起来了。”

  “那么,西湖也这样吗?”

  “不,西湖不一样。您到那儿一看就知道了,简直是别开生面。因为那里没有一家这么吵吵嚷嚷的商店,人去的也不多。”

  “从现在起,还要多长时间?”

  “嗯,还得四十分钟左右吧。您直接去那儿吗?”

  “请直接开去吧。”

  赖子乘坐的出租车从一个类似东京郊外的村镇中穿行而过。镇上的房屋从眼前消失,随即到了一片面积很大的树海之中。前面的路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

  富士山始终在左侧,天气晴和,碧空如洗。赖子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观看过富士山。从顶峰到半山腰,全部覆盖着皑皑白雪。由于阳光的角度不同,布满白雪的沟谷里,映出复杂多变的阴影。半山腰以下,呈现出红颜色,再往下,便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山脚下,原野迤逦,一直伸延到路旁树林的枝叶之中。

  这条路上,中途没有人家,也不见行人的踪影,偶尔有公共汽车和出租车驶过。

  赖子乘坐的出租车到这里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光线也好像减弱了许多,树林投在路上的影子拖得很长。

  “您观赏完西湖,还要往前面去吗?”司机在询问目的地。

  “前面有什么呢?”

  “有精进湖,然后是本栖湖。一般的路线,到那儿就折回来了。”

  “嗯。”赖子考虑了一会儿,“要看林海,是在西湖那地方吧?”

  “对的。”

  “那样的话,只到西湖就可以啦。”

  “原来是这样。太太好像特别想参观林海呢!确实,那个地方,东京来的客人是值得一看的,面积大得很。所以,谁若是走进去,如果没有村里人带路,就甭想再出来喽!”司机讲到这里,又介绍道,“那附近有一座名叫红叶台的瞭望台。如果登到上面去观看,那片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一眼都望不到头。看着看着,甚至会产

  生一种恐惧心理,脑中就会想到,哎呀,远古时代荒无人烟的日本,原来就是那个样子呀!”

  车子仍旧奔驰在不见行人的道路上。路面确实很漂亮,紧旁边的树林,就是司机所说的原始森林的模样。

  又往前跑了很长的一段路,车子向右侧拐去。与刚才漂亮的公路相反,这条路很窄,只能勉强容得一辆车通过。这里两侧也全都是茂密的树林。

  “直接就能到西湖了。”司机报告说。

  树林里辟出的这条路拐了好几道弯。每转过一道弯,树林就另具一番景象。正以为森林里全是红松和榉树,马上却出现了一大片山毛榉。再拐一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老样子。这条路照例也是杳无人迹。

  桑园出现的时候,前方一片村落的屋顶跳进了眼帘。来到村落的入口,才知道这就是西湖了。村落里没有一个人影。

  汽车由村里穿出去,湖面迎着车窗迫近了。湖水湛蓝,比河口湖的颜色要深许多。

  “到西湖啦,太太。”司机把车停住。赖子下了车,他告诉赖子说:“从这条路一直朝前走,沿着湖边可以穿到对面去。不过,正如您看到的,路很窄,而且非常难走。”

  赖子让出租车等在那里,一个人沿司机指的路走去。从这里望过去,前方的湖面正遮在悬崖的阴影里。不知什么缘故,村落里杳无人烟。再稍向前,有几幢夏季野营时使用的带凉台的平房。

  四周万籁俱寂。站在这里眺望西湖,只见对岸一式褐色的熔岩。熔岩上树木成林,像无边的海洋一样朝山脚下的原野蔓延开去。

  远远地望过去,树木几乎都一般高,平坦地罩在辽阔的原野上。这正给人以一种压迫感。假如有一场暴风雨劈天盖地降到这无边无际的密林里,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呢?肯定将是林涛怒吼,树海发狂,枝干摇曳,轰鸣不止,犹如巨浪滔天,恰似惊雷震地。赖子仿佛沉浸在身临这番原始情景的幻觉里。

  可是,眼前的湖面却风平浪静。也许因为连条鱼也没有,水面上不见一丝波纹。

  赖子从没有见过如此孤寂幽静的湖泊。正对面便是富士山,但它与以往见惯的富士山不同,是一座保留着太古时期原始状态的火山。褐色的熔岩断崖,以及断崖上面一望无际的暗绿色的茫茫林海,都把倒影映在岸边的湖水里。原始状态的山脉、森林和湖泊,就是这样杂乱地交织在同一幅画面里。

  这一切是绝不会融合到一起的。

  赖子在那里默然伫立达三十分钟之久。虽然从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村落,但村落里却奇怪地没有一个人出来。身后便是一幢幢带凉台的平房,可是却使人感到好像是死人的房子。很久以前,赖子曾经做过一个梦,那梦境刚巧就是这种场面。她梦见自己从一座大山旁边走到某个地方,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小房子。住在那些房子里的,全都是赖子所认识的已经死去的人们。那个梦竟奇怪地一直到现在还保留在记忆里。

  现在看到那些弃置不用的平房,就正好是这么一种感觉。那一幢幢小房,有的屋门没有上锁,半开半掩;有的用钉子把门窗钉得严严实实。塌陷的屋顶,经风吹雨淋而变黑的木板墙壁,都使人感到这湖边的凄凉。

  对岸的森林无路可通,连接西湖的道路只有赖子脚下这一条。司机说,再往前汽车就不通了。看来岂止是汽车,连人也无法走过去。

  “……真有走投无路的路呢。”

  那次穿过深大寺树林时,自己对小野木说过的这句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走投无路的路。”——记得哪本书曾讲到过,在爱尔兰荒无人烟的某个地方,就有这样的路。她觉得此刻自己所面临的境地,就正是这样一条路。

  赖子忽然发现湖岸附近的森林里,有一幢白色的建筑物,那是一座现代化的建筑,看上去好像是别墅,孤零零地悄然矗立在那里。

  大约是担心时间拖得过长了吧,司机朝赖子这边走了过来。

  “怎么样?风景不错吧?”司机一面颇有顾虑地吸着烟,一面说,“只要进入那片林海,连村里人也会摸不清出口。因为里边一条路也没有。下面全是熔岩,简直就和热带的原始丛林一个样呢!”

  “进去的人里,也有没出得来的吧?”

  “哎呀,”司机略歪着头笑了,“这怎么说呢,说不定也许会有的吧!不过,那些人的尸体是绝对发现不了的。很可能有的人就是避开旁人自己走到林海里面去的。”

  “噢。”

  这么长时间了,仍然没有任何人走过来,村里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村落。

  “那是什么呀?”赖子指着那幢建筑物问。

  “那是国际青少年旅行组织开设的青少年旅行者接待站,到了夏天或其他什么时候,学生们来住。现在大概清闲了。”

  赖子默默地沉思着。太阳已经西下,晚霞映红了天空,深蓝色的湖面仿佛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连富士山顶的白雪都给染上了淡红的颜色。

  “司机先生,”赖子说,“能到那个青少年旅行者接待站去讨杯茶喝吗?”

  “大概没问题的,因为现在正闲着。总之,还是让我奉陪您去吧!”

  赖子同司机回到停车的地方。

  车子重新穿过静悄悄的村落。树林里有条小路,树影之中露出那座白色的建筑物。

  “从这座房子的旁边可以一直走到林海里去呢。”司机告诉赖子说。赖子由车窗探头向外望去。前面是一条羊肠小道,甚至不能说是一条路,不过,总算还能辨别出一条细线来。

  车子驶到青少年旅行者接待站。

  “我在这里等您。”司机说。

  “可以啦,付给您车费吧。”

  司机吃惊地望着赖子的脸,说:“怎么,您要在这里留宿吗?”

  赖子微微地笑了,答道:“嗯。我来求一下试试。”

  “有道理,您好容易来一趟,恐怕还是这样好。这种地方夜里静得很呢!住一晚上还是值得的。”

  “我要求一下吧。劳您辛苦了。”

  赖子付了车钱

  ,司机立即钻进车里。出租车从正门前掉头朝原路驶去。在汽车开上原路之前,赖子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它离去。

  出租车带着发动机的声响消失在林荫里。赖子迄今走过来的路到此断绝了。

  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从门口伸出头来张望着赖子。

  “突然来到您这里,对不起,能送我一杯咖啡吗?”

  老太太朝赖子躬身答了礼。

  走进里头,紧旁边就是一处小小的柜台。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看样子是老太太的儿子,正在柜台里边看书。左边是食堂,里面空无一人。

  老太太把赖子引到食堂里。

  顾客只有赖子一人。隔着面向阳台的玻璃窗,她看到林海的一角就在眼前。林木中几乎都是针叶树。

  “这边的风景才好看着呢!”

  老太太抱着咖啡壶,邀赖子入座。赖子坐到能看见湖水的窗子旁边。

  湖面的北侧是一座山,也许由于这座山的影响,湖水与方才见到的颜色有些不一样。水清依旧,但显得更青更黑了。湖面上笼罩着傍晚时分的雾霭。

  咖啡很香。因为事先要好了的,所以旁边还放了一杯水。

  赖子喝完咖啡,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又从小瓶里往掌心上倒出一堆白色的小圆粒。圆粒碰到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

  赖子喝了一口水,接着不慌不忙地把白色圆粒放进嘴里,然后把水喝下去。杯子几乎都空了。

  她心里很平静,就像眼里正在眺望的景色,一切都毫无异常。

  赖子仍在观看那安静的湖面。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湖面仿佛竟涌动起来。她觉得那是波浪……

  也许那波浪只闪现在赖子的眼睛里。那是异常孤独的波浪,在没有一个人看到的情况下,独有波浪在翻腾。可能由于波浪的缘故,赖子仿佛看到湖面裂开了一道缝,转瞬间似乎从底下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尽管她说不出那东西的形状,但总觉得有些类似于一座塔的尖顶,好像在这湖底建了一座白色的尖塔……

  “客人,您要住在这里吗?”

  那位青年正在身边站着。赖子的视觉重新折回平静的湖面。

  “不,”赖子说,“马上就走。我只是想喝贵处一杯咖啡。”

  “汽车呢?”青年问道,“刚才好像已经回去了,您是让它在对面公路上等候的吧?”

  “是的。”赖子简短地答道。

  离开空无一人的食堂时,她身体里还没有什么变化。

  她在柜台处付了款。墙壁上贴着几张很有趣的旅游招贴画,青年按动开关,点亮电灯。

  “叨扰啦!”她说。

  “欢迎您再来。虽然夏天里年轻人拥挤不堪,但是……”

  “谢谢。”赖子本想道过谢就出去的,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问道,“这座森林里都有哪些动物呀?”

  “噢,鸟儿多得很,还有野兔。”

  “野兔……”

  赖子脸上浮起微笑。

  青年把一份景观介绍拿给她看。

  林海是一片人迹未至的原始密林,山毛榉、榉树、石槠橡树等树木,在散乱熔岩的裂缝里顽强地扎下根;枯立的树干裸露着白皮,倒下的树木横躺竖卧,好像匍匐在地的长蛇,枝干上长满着千古苍苔。倘若迷路误入这原始密林之中,连尸体亦难发现……

  赖子离开这座接待站。脚下的路,还是乘出租车来时的那条路。她登上一条坡道,一边是西湖的湖畔,另一边是林海的边缘。

  还有一处是桑园。赖子沿桑园走了过去。

  前面有一片农田。

  方才乘车来时没有发现,此刻却看到农田里有两个人正在用镐头刨地,一位是老人,另一位是年轻女人,好像是儿媳妇。

  赖子感到两条腿还很有力气,神智也没有变化。距离发生变化还有一段时间。

  老人和儿媳看到一位城市打扮的女子正从田边的路上走过。

  “喂,喂!”

  老人叫住那位陌生的女子。

  “那条路不对呀!往那边走,通不过去啊!”

  那位女子停下脚步。

  “请您再回到原来的岔路口去吧!从那儿一直走,就到通公共汽车的大路啦!”

  在老人眼里看上去像东京人的那位女子朝这边低下头,好像在感谢老人的提醒。

  “走进那条路,就一辈子也甭想再出来了哟。”

  因为对面那女子又按原路朝前走去,所以老人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仅此而已。

  接下来,老人和儿媳又毫不在意地重新忙起田里的活计。刚入日暮时分的天空,仍旧清澈碧蓝,而森林里已经昏黑一团了。

  两人仍在干着农活,儿媳妇无意中抬起眼睛。

  “瞧。”

  听到儿媳的声音,老人把脸仰了起来。

  “刚才那女子往森林里的路跑去了吧?”

  老人回头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瞎说!你眼睛看花了吧。我对她讲得那么清楚,她不会到那边去的。”

  “可是,我眼里看到的就是那样。好像确实有个白东西急匆匆地走到森林那条路上去了。”

  “莫瞎说!我啥也没看到。你的眼睛出毛病了吧?刚才那女子肯定不会错走那条路的。”

  “是吗?”儿媳妇自己也半信半疑了。

  “看见东京的女子,你的眼睛不好使了吧。”

  老人又干起田里的活计。儿媳妇那样子似乎想要讲点什么,却没有吭声。

  “爹,”儿媳妇说,“天黑啦,收工了吧?”

  “好,收工了。”公公说。

  “瞧!”

  儿媳妇看见一个东西,突然叫了一声。

  “啥呀?”

  “跑出来一只兔子!”

  老人朝那边看去的时候,兔子已经钻进灌木丛了,只有那灌木枝头还在晃动。

  就在这个时候,苍茫的夜色已经降临到这片无边无际的林海上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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