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愈近日躁动不安,一桩天大的买卖就在眼前,就在马公馆。据他实打实的估计,那批“财喜”一旦得手,足可供他三代子孙享用。
赵红愈曾听老人讲,马公馆原是军阀混战时一位马姓师长的私宅,马师长战死之后,少妾老佣们都相继离去,独留发妻苦撑了十余年,以致昔日偌大辉煌的马公馆渐被尘埃侵蚀,直至如今的苍凉不堪。
两年前,江仕航来兰溪专署任专员不久,便听说他一时突发恻隐之心,收留了那位凄苦的马老夫人,马公馆也由江仕航安排了自己的一位老家人代管。江某人这出移花接木的招术,看似悲天悯人,实际用心昭然若揭,由此便有人私下叫马公馆为江公馆。
赵红愈近日对马公馆突发兴趣,一连去过两次。第一次他凭自己一身飞檐走壁功夫,扒“天瓦”,俯瞰下视——刚一搭眼,妈呀,一片银光扑面而来,逼得他眼花缭乱,手脚抽搐,差一点没有弄落瓦片。努力镇静之后再细看,一排五间厅堂内,居然厚厚的,厚度盈尺地铺满了一地的银元,弄得满厅闪光发亮,熠熠生辉,给人一种残忍而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会儿,有二十几个人一字排开,正在逐个逐枚地检验真假银币。
检验者们很认真,金属碰击声悠扬一片,听得赵红愈心痒不已,口水险些没有滴了下去。呆看了许久,假币似乎不是很多,十不足一。这让赵红愈高兴又有几分担心,“再仔细点吧,伙计们。别混进了假货。”
他俨然已经是这批财富的主人了。
赵红愈第二次去马公馆,赶巧了或说不巧地撞上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这次他决定的是不再“高空侦察”,而是要实打实的作个实地检查,以便尽快拿出实战方案。所以,他一到马公馆后院便略施手段地支开警卫,一个“旱地拔葱”,紧接一招“倒挂金钩”,翻身便上了瓦屋面,然后即脚手并用,迫不及待而又悄无声息地朝前院蹿行。
这马公馆确也够大,赵红愈不知这叫几层院落,反正上次数过,整个院子通前至后的,仅那方方正正的大天井就有四个,两厢条形小天井更是数不胜数。房子年久失修,瓦楞檐垛处都长有许多蒿草,旺盛处高可及人,一派荒凉。不过这样子的也并非不好,至少,闲人很少有兴趣关注这房面的破败景象,有利他的行动。
轻车熟路费时不多,赵红愈很快来到了中殿,可他正当继续前进时,忽听前院人声鼎沸,随后吱呀两声,显然是大门被人打开了。这一突变情况让赵红愈一愣:咋回事,难道那批银元要启运,要运走了?
这想法刚一冒出,不由他内心咯咚一声,顿时产生一腔惊怔的失落感。因此,他仅仅稍停了一下,便抓紧前进,而且不见慌乱,沉稳如初。
赵红愈一到前殿,一股鬼使神差的力量,迫使他有了先入为主的打算:“整他奶的个头,即便你要运走,也得给爷先留下些酒菜钱!”想念至此,他忽地一个“倒挂金廉”,人体瞬间悬于檐前,然后嗖的一声,他凌空飞越,整个身体像支被人投出的标枪一样,稳稳地落在了前殿大梁上。这整套动作都完成在眨眼之间,其干净利索的程度,远比林中猿猴高空攀援还带劲。
赵红愈刚在大梁上停住,下面这处临时银库的大门便开启了。随后,一群人簇拥着一位干瘦精明的老头走了进来。
赵红愈算是一号人物,他交际盛广,各类公众场合也不时有他的身影,所以他此刻很快辨认出来了,下面那批人多是国民兰溪专署的要员,那被人簇拥着的瘦老头正是专署专员江仕航。听说这老头蛮厉害的,半年前有个抗日名将叫张自忠的战死在下江宜昌,他便趁老百姓悲痛不已,人人磨拳擦掌之时发起了抗日募捐的总号召,要求兰溪所属七县两百多万人,每人捐献一块大洋。这话说是“要求”,实际就是官家命令,不敢违抗,造成很多穷人家庭砸锅卖铁,甚至卖儿鬻女。不过日本鬼子都打到宜昌了,打到家门口了,百姓们自然响应号召,积极捐款,就连他赵红愈一家四口也抢着交了四块大洋。不交心亏,不交良心不安。
说其厉害,江仕航有言在先,为了抗日,前线将士捐献的是鲜血,是生命;百姓捐款自然也要实在,要良心,为防纸币多有伪钞,捐款只要银元。他还真的说到做到了,半年不足,各县车拉船载陆续送来的都是白花花的大洋。如今集中一块儿,全都装进了这处秘密银库。
现在,赵红愈看到的,前天铺满一地的银元都收拢了,堆起来了,堆得像晒粮场上的稻谷堆一样,垒高四五尺,长达十多米;整堆子银元仿若一条略带斑驳的白色卧龙、困龙,闪闪烁烁,熠熠生辉;看久了,它好像还正跃跃欲试,大有伺机而起似的令人担心,惹人眼馋。
这场景,这堆硬通钱,对人太震撼,太有冲击力了,它不仅让赵红愈看得身心骚痒,就连下面那批围观的官员们也莫不瞠目结舌,眼光全都像扎进银堆子里拔不出来似的,傻楞傻楞的。这场面让赵红愈心里发笑:狗儿的(这是赵红愈习惯用语,不带儿化音,不带卷舌动作,有“狗的儿子”含义),我当就我爱财呢,没想到这些人模狗样的东西也是一样见钱眼开呦,嘻嘻。
官员们的丑态的确不堪,直到江仕航轻轻咳嗽两声,众多官员才从失态中还过神来,报以难为情的憨笑同专员点点头。
专署是省的派出机关,相当于历史上的府。专员江仕航六十余岁,但他宝刀未老,人显得十分精明干练。看长相,有人说他颇似蒋介石,高挑身材,瘦瘦的,一脸矜持;细看倒也有几分形似。如说不像,只是稍嫌偏矮了一点儿。
江仕航出门时候喜好穿长长的风衣。那种风衣,有人称披氅、风氅,黑面红里子,脖颈处系根细飘带,走起路来衣裙呼呼生风,看去颇有将帅风度。
此刻,赵红愈见江仕航摆动了一下风衣,伸出两根手指头,弯腰从银元堆上掐起一枚银币,很内行地吹了一口,再放近耳边听了听。然后问:
“都精选过了?”
一位戴眼镜的官员立刻回答:“报告专员,已选过了。您看,就这么铺在地面上,逐一精选,现有的全是成色十足的真币。”
“选出的假币怎么处置的?”
“报告专员,假币退回各县,一律重新补缴;现在已经全部到位,一枚不少。”
“兑换来的金砖金条呢?”
赵红愈听得一愣:“妈呀,还有金子,都在哪儿呢?”他两眼鹰一般搜停在靠墙的几只木箱上。
眼镜官员说:“也都检验过了,全为赤金足色。专员您放心,为了抗日,没人敢胡来。”
“好好,很好、很好嘛。”江仕航高兴道,“为了抗日,大家都算得是一腔赤诚啊。你们这些办事的也很好,工作踏实,一丝不苟,严肃认真。这么做,很好嘛;这么做,才能真正体现出我辈国人的爱国精神嘛。啊?好!”
江仕航高兴之余,即当众“提议”:这批捐款上缴的押运任务,由兰溪警察局行动大队长江文汉全权负责,并以行动大队为基础的,再从专署保安团挑选部分兵力,马上组建一支七十人左右的,短小精悍的捐款押运小分队。小分队成立之后,必须立即打包装箱这批巨资,限三日之后启程,十天以内如数、安全地押送至省党部,以解抗战前线之急需。
“是!专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