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一怔,只觉陆秉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避开他的眉眼,顾寻低下头去。
春寒料峭,这晚竟是一夜风起,将所有枝头的凋敝叶片卷落而去,倏倏的风声里夹杂着树影的婆娑,几声犬吠鸡鸣偶尔于暗夜响起,深宅之中的长灯往往亮了一夜,晨曦时候才悄然灭去。
半夜时候,陆秉再次烧了起来,没有预兆地昏睡过去,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夜间又来了一大拨太医在房中喧闹,顾寻默然让下人打了盆水,为他敷着额头,静静坐在床边望着躺在塌上的男人。和那些唇枪舌战的太医不同,顾寻觉得陆秉康复只是时间的长短,纵然此刻的病情再如何惊险,化险为夷也是必然,那是太医们需要担忧地事情,顾寻只消等待。
她伸手解开陆秉束发的发带,长发及肩的陆秉亦显出几分柔弱,陆秉喉中时不时发出一阵低吟,双眼再度微微颤抖起来,有些不安地皱起了眉。顾寻知道他此刻又在做梦,只是不知他会梦见什么。
顾寻心中叹息,已拂了他的好意,又怎好一身红衣伴他左右。
后半夜的时候太医们出了房门,屋中只留了几个打下手的丫头,余下的都在外巡视,顾寻坐在陆秉的床头,丝毫没有要睡下的意思,她坐在陆秉身旁为他守夜,除此之外,也不知还能为他做什么。
这一晚她与陆秉的对白在天明时分便传入了宫中,嘉靖从前并未考虑过顾寻本身的意志,他不明白,顾寻身为一个名节已损,又失去了家族庇护的孤女,还有什么资本对陆秉说不。嘉靖甚至没有将她纳入陆秉正妻的范畴之中,他觉得这样的女子养在后院做一个美姬已是足够,只是陆秉现在乱花迷眼看不清楚罢了。
然而此刻,嘉靖手中持着那首短诗,已是心乱如麻。
顾寻被囚禁在陆秉的房中,然而她并不自知。连日来陆秉病情反复,少数时候能够清醒,清醒时候也只是静静地望着身旁的顾寻,有几分无奈地叹息。嘉靖给了陆秉三个月的时间让他自己考虑清楚,是否真的不介意顾寻不堪的身世仍是执意要收她入房。陆秉心知那些所谓的不堪乃是一整个家族的阴谋,而顾寻不过是在这其中被牵连的一枚棋子,他无法向嘉靖表清心中对这个姑娘的怜惜,也不能用言语让嘉靖明白她的特别。
嘉靖对人对事仿佛从不上心,然而翻云覆雨之间又常常在顷刻间让人一无所有甚至失了性命,对于曾经忤逆他好意的顾寻,陆秉着实担忧嘉靖此时的想法。
连着几个夜晚,顾寻坐在屋中为陆秉守夜,陆秉几次醒来,侧目去看坐在不远处靠着长椅微微入寐的红衣人,千般心事涌上心头,也只有无言凝望。
北国的四月,就在这陆宅明灭的灯火里踏着轻缓的步子来了。清明时节将至,被几场春雪打得零落的花枝,又重新含起花苞。
陆秉已能行走,只是左臂上的伤口依然不肯痊愈,他为顾寻备下新的衣裙,均是浅色明丽的裙裳,下人们有些犹豫,只因皇命曾让顾寻日日红衣淡妆,陆秉不解释什么,仍是让下人将这些衣裙送去了顾寻的房中——与陆秉的住处相距不远,也是一处雅致的闲居之处。
陆秉带着顾寻出了房门,旁人不再阻拦。
仿佛又回到从前在杨府的日子,只是那些个假山池塘的位置变换,顾寻在这草长莺飞的迟来春景中忽然觉得日子有些轻得过分了,再想起从前在杨府时候的种种便如同幻梦。
天明时分,顾寻对着窗外清明的晨曦,有些慨叹地长吁一口气。她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陆宅的假山池水,心中忽然想起另一人来。
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他知道吗。
顾寻微微闭上了眼睛。
若是回府之后发现她不见了,他还会来找她么。
望着窗外熹微的晨光,顾寻忽然生出些许惆怅。
正当顾寻在心中默念一人姓名,另一处天地下,易卿忽然打了一个喷嚏,眼前山路蜿蜒似没有尽头,座下的青驴慢悠悠地踏着它的四个小蹄子,山中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易卿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衣襟,在这柔和的晨光中微微有些出神。
他与身前一位中年道人骑驴而行,道人身着一身藏蓝色道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已是花白,易卿则长发散漫,一袭白衣清秀俊逸,他腰间插着一支短笛,毛驴慢悠悠地走着,他把玩着笛子上系着的流苏,逍遥之中却显出几分落寞来。
“恪儿。”
走在易卿前头的道人忽然唤他姓名,易卿回过神来,照驴肚子上踢了一脚,这驴子从来只在吃上卖力,喂草料的时候叫得欢脱,出来走了没几步就这副死德性,易卿心道只可惜山中无马,不然他今晚就加餐吃驴肉火烧。他加快了速度行到那道人的身旁。
“师傅?”他侧头,轻声开口喊了一声这老者,示意自己正待命。
这一位,正是天枢道人。
天枢往右手旁的另一侧山峦信手一指,道,“以后为师就在那里再修一处道观,你觉得如何。”
易卿顺着天枢手指的方向望去,他所在的小路一侧就是万丈悬崖,隔着山中薄雾易卿随意瞥了一眼,便道,“啊,挺好。”
岂知天枢冷笑一声,随即就往易卿的脑袋上打了一记。
“好个锤子。为师已经在北斗峰上修了一座,为什么还要再修一座?”
易卿伸手抚着方才被天枢打个正着的地方,心中有些不忿,“师傅,你逗我呢?”
天枢哼了两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冷声道,“谁让你非赖在这儿不走,为师看你这张脸看得都看烦了,你还不下山?”
“哎...”易卿脸上又浮起些许谄笑,道,“徒儿这是担心那些个世家刁奴又上山为难师傅,所以多陪两日么,师傅呀,四五年都没见了,徒儿多呆两日,又有什么不好?”
天枢鸡皮疙瘩掉一地,挑了眉毛便冲着驴肚子也来了一脚,那驴仿佛感应到此时座上人的烦躁,长嘶一声竟小跑了起来,易卿拉着缰绳在后头追着。
天枢生性燥郁极端,不好与人相处,即便是对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儿也是如此。他一路游侠,行至北斗峰的时候觉得与此山甚是有缘,便动了在山上修个道观的念头,谁知刚刚打理好修缮事宜,便有几个青年找上门来,说这山是京城一个什么什么员外家的,要在这上头动土,得交钱。
天枢只当没听见,拂尘四扫就将这些个前来闹事的人清退,谁知对方不依不饶,第二日便有十几人上山,嚷嚷着要拆他的骨头。天枢遂修书一封给易卿,道明原委要他上山来。
此时的天枢借完了杨恪首辅二公子的声势,已不欲理会身后的易卿,可这一对驴子却心有灵犀,不多时便被易卿追了上来,他费力地操持着缰绳,让两只驴子平行而往,轻声道,“师傅,徒儿这是不愿回去,就让我在山中多待两日吧。”易卿声音略低,天枢听着忽觉不忍,哼了两声便不再理会,全当默许了。
二人清早起来,乃是为了下山赶早市,师徒二人腹中空空,好容易终于下了山去,在路边的小摊上叫了两碗面条,正吃着,却忽然听得身旁的老者说起当今圣上打算在这山的附近选址修葺灵台的事情,天枢耳尖,听得心中一沉,易卿亦当即反应过来,走到那老人身旁,客客气气地问道,“老丈,皇上要在附近修灵台,你是如何知道的?”
“咱那村子后头的野山也被选上了,那俺当然就知道了。”那老头说道。
易卿点点头,又听得那老丈接着道,“听说统共选了十几处呢,都是风水宝地,等最后圣上自己拍板。”
易卿一笑,望着那老人,故作诧异地开口感叹,“这老丈也知道啊?”
那老丈得意笑道,“选址的官吏上我家讨过水喝,俺问了两句,自然消息灵通的了。”
易卿转过头与天枢道人对望了一眼,天枢道人一脸郁闷,已经放了筷子不再吃面了。易卿重新坐回桌上,听得天枢暗骂道,“坐拥了天下也不知足,还跑到山里修灵台,修修修...修他个铲铲。”这方圆百里,以北斗峰风水最佳,没有理由不入皇帝的法眼,天枢只觉得自己好事多磨,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师傅。”易卿轻声喊了天枢一声,示意他小声一些,此处人多,不免口杂。
二人赶着早市买了好些东西,上山时候各自走在驴子的前头,货物全都堆在驴子的身上,两只牲口不时哀鸣,易卿与天枢毫无怜悯之心,每每如此便绕到驴子身后,往驴屁股上来一脚。
正赶着路,天枢忽然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望着易卿郑重地开口。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了。”
“师傅是想?”
天枢他轻瞥了一眼易卿的身型,唇边浮起一丝诡谲的笑,易卿眨了眨眼,亦笑起来,“师傅若有什么主意,吩咐就是了。”天枢挑眉唤了易卿一声好徒儿,二人便在这无人的山路上商量起他们的大计来。两人倒也别有灵犀,此时这山野之间风声凛凛,二人一番摩拳擦掌,商量完一个计划,天枢心中已是无比慨叹,好容易想在一个地方落脚,但愿别再出什么岔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