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摇摇头,眼前人真是不知好歹。
他一手握拳,撑着右额,头微微倾侧,脸上浮现出一股难言的笑意。嘉靖轻蔑地瞥了顾寻一眼,轻声道,“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召见你,和你说这些?”
顾寻一怔,这也正是她感觉奇怪的地方,于是她挺直了腰,望向嘉靖。
嘉靖轻声叹了口气,“朕所顾虑的,也只有一个陆秉而已,他在昨日的信中为你求情,他平日里从不向朕求什么,这一次开了口,朕不想驳了他的面子。”
顾寻目光垂地,又欠陆秉一个人情。
“可是你这小女子不识好歹,执意要与杨家人为伍,你觉得朕,会饶你么?”
顾寻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地浅淡一笑。
“若是旁人,朕早就诛杀了。”嘉靖轻声道,“你坏了朕多大的事情,你可知道。”
顾寻一笑,听他言及所谓的“坏事”,眼中又浮现几分嘲讽之意,“那皇上您打算怎么罚我。”
嘉靖嘴角微提,这便是他最愿意说的部分,他依然慵懒地侧着头,目光落在顾寻身上,声音无比自如却令人觉得压迫,“想知道?”
“想。”
“要罚你,根本不用朕亲自动手。”嘉靖一笑,轻声道,“全都是你自己一手促成此局。”
顾寻眼中略有几分不解,她默默凝望眼前气定神闲的君王,眼中既有茫然,又有好奇。嘉靖在帘幕之中看不清顾寻的眼色,却见眼前然依然静坐聆听,便悠然开口道,“谁让你昨日阻了杨阁老的步子,显得杨家现下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暧昧得很。朕已经把昨日和杨慎在宫中把酒对弈的消息放了出去,怕是今天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杨慎的名声就毁了。”
“什么?”顾寻心下一沉,双目微睁。
“旁人只道杨慎是个小人,会如何谤他、诽他,朕自然不用管,这整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想一想,在杨家不明所以之人看来,错应在谁?杨家一早就在谋划要与百官联名的事情,事情已经箭在弦上却被你搅了局,如今他们的大公子身败名裂,你说,杨府之人,今后要如何看你?”
嘉靖随手拿起身旁一颗明珠在手中把玩,脸上已是一片淡然笑意,他接着道,“若是这时候,你再一不小心,泄了自己的身份,你说,杨府之人,又要如何待你?”
一阵寒意从顾寻的身后升起,眼前人终于现了真身。
顾寻低头,却松了口气,淡然笑着摇头,“皇上好计策,顾寻当真服了。”
嘉靖脸上的笑意渐凉,他望着顾寻低下的透露,声音轻浅地开口,“如何,现在可还要遵你的真心么。”
顾寻默默地仰视着塌上的嘉靖,他是这样聪明,又是这样狠辣。难怪后人说他昏而不庸,察而不明,这个聪明得几乎成了精的帝王,把所有人都当成了自己的敌人,臣子也好,臣民也好,他时时刻刻都想掌握全局,不愿让任何人脱离他的意志,违背他的命令。
“皇上要怎样做,是你的自由。”顾寻轻声道,“用你的诡计来吓我,没有用。”
嘉靖一怔。
“你说‘诡计’?”
“顾寻何德何能,竟然也能得皇上如此重视,”顾寻眼中笑意荡起,她心中泛起一阵凛凛的寒意,没想到杨慎竟成了此事的牺牲品,他没能得偿所愿,便要拿杨慎的声誉陪葬,顾寻望着眼前重重幕帐之下的帝王,只觉得这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顾寻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皱起的衣摆。
要向这样的人行跪礼?
纵使他是天子,于我何加焉。
“黄锦,你下去。”幕帐之中的嘉靖轻声道,黄锦心中捏了一把汗,这个顾寻未免也太过凌厉了,皇帝并未让她平身,她竟自己站了起来。
黄锦低头应了一声,将手中蒲扇放在了一边,步履轻缓地退下,殿中便只剩了嘉靖与顾寻两人。
嘉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顾寻,却不知为何对她这般忤逆并不奇怪,也许他早就料到了顾寻就是这个反应,但此刻他不免有些困惑,嘉靖轻声开口,“你可知朕最讨厌怎样的人。”
顾寻一笑,目光一直落在嘉靖的身上,她轻声道,“天子之心,臣下不能——”
“朕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所谓的朝中清流,徐明达算一个,杨慎算一个,”嘉靖轻声打断顾寻的话,他依然在把玩手中的明珠,“难不成你顾寻,也想做一个?”
顾寻一时语塞。
“成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对着朕指手画脚,”嘉靖一笑,“还想博个忠名。”
“大公子他——”
“你既然在杨府之内,不如试着去了解一下,”嘉靖再次打断她,他脸上露出一种不急不缓的笑容,“前朝南昌宁王之乱,为什么直到宁王正式起兵,朝廷才惊觉南方出了事。”
“什么?”
“你以为杨家人都是忠良?”嘉靖轻嗤一声,随即又道,“我听吕方说,朕惩处徐明达一家的那一晚,你也在场,是么。”
顾寻皱起眉头,“是。”
“当时你想出手?”
顾寻略一沉吟,“…是。”
嘉靖轻哼了一声,如同在笑眼前人的幼稚,顾寻眼中不由得有些恼意,嘉靖毫无在意地继续道,“在朕眼里,世上只有一种罪恶,就是愚蠢。”
“你——”
嘉靖有几分开心地笑了,他接着道,“你今日胆敢再殿前如此放肆,朕若不罚,你便长不了记性,你把朕的旨意记好,待会儿自己去找吕方领罚。”
……
顾寻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入宫,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出殿之后,便跟随吕方缓步出了宫门,一步一步向徐府走去,直至到了徐府的大门之外,吕方扬手一挥,几个下人上前揭下了徐府大门上的封条。
大门打开,吕方依然带着浅淡的笑意,轻声对顾寻道,“请吧。”
顾寻咽喉微微动了动,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她仰头望向那个已经被摘了牌匾的门庭,终还是低下头,咬牙快步走了进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