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的门客。”顾寻叹了口气,还是如实回应了。
“杨家…”那人微微扬起眉毛,似乎在回忆,“首辅大人杨廷和么。”
顾寻点了点头。
“真有意思。”那人轻声道,“杨阁老家的门客,怎么进到我这园子里来了。”
顾寻听他言语傲慢,语调之中又多冷厉的情绪,便不再多言,只是低头行了个礼,轻声道,“在下失礼在前,望公子恕罪,要是打扰到公子清休,我现在退下就是了。”
那人沉默不言,玩味着她话中“公子”的涵义。顾寻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安静而自信,于是他微微扬起眉,又道,“你是杨家门客…的谁?”
“在下顾寻。”她道。
听得这名字,对方竟在忽然之间笑了起来,他走近,接过顾寻抱在怀中的一打白纸,转身将它们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一面如此,一面笑道,“可看得懂我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唔。”顾寻低头笑了笑,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那人回头望她,眼中既有笑意,又有轻蔑,“杨阁老的门客,连这样浅的句子也看不出么?”
顾寻望着眼前人,坦然道,“我未读过李商隐的原诗,确实不知么。再说他的诗歌总是艰深晦涩,百人百意也是有的,我怎么知道你一个陌生人会如何理解?”
“不知便就是不知,什么叫百人百意,后人对前人的曲解,难道也能当真么。”
“人生贵适意耳,”顾寻笑了笑,“何止诗词百人百意,随性而为,大概也算不上什么曲解吧。”
那人听顾寻强辩,既荒唐又有几分趣味,便脉脉转身回望,打量起眼前的顾寻来。她面色苍白,人形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病中之态,然而神色却康健非常,目光之中自有一派笃定。
顾寻继续道,“初见公子的字迹,我便觉得它很是潇洒,十分轻逸,与旁人端然刻板的横平竖直不同,它是有灵气的。”
那人一笑,道,“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说一说,你怎么看这句话的?”
“直道相思了无益,”顾寻微微抬起头,眼中笑意不减,她缓缓移步,一面走一面轻声说道,“大概是说,相思无用,对伊人的思念常使我痛苦。未妨惆怅是清狂…但并不妨碍我清高狂放的本性,是不是?”
顾寻话音未落,那人已微微颦眉,可是眼中的欣赏却多了几分。
她竟然这样解释李商隐的这句诗么。
那人微微叹了口气,是了,旁人只道此话意为:我心中了然,所谓相思无益,但让这请狂相思与我相伴终生也是无妨。
可是如果要选的话,他会更喜欢顾寻的解释一些。
那人闭上眼睛,心中却已被顾寻一句话搅得波澜渐起。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回想往昔如烟如雾,似水无痕,他跳不出,推不开,放不下。但是…相思虽重,却也可…不妨我请狂本性。
“好。”他举手为顾寻击节赞叹,“解得妙。”
顾寻眨了眨眼睛,“那它原来是什么意思?”
那人只是摇了摇头,道,“不重要了。”
顾寻望着眼前人霎时明亮的眸子和随即黯淡的目光,心知恐怕自己的一席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便赶紧道,“我只是胡乱说了几句,若有冒犯,不要见怪呀。”
那人一笑,“我该怪你什么,姑娘一言惊醒梦中人,我自当铭感五内。”
顾寻脸上表情陡然凝固。
“你…你喊我什么。”
那人淡然一笑,“你扮作男妆,女儿家的清丽却也半分不减,我一眼看出,有什么奇怪。”
顾寻不由得心中一惊,再望眼前人怡然自得的神情,她随即笑道,“哎,园中果然有高人…我…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子你?”
“我姓丹。”
“单?”顾寻微微颦眉,“那个字作姓氏,不是应该念‘善’么?”
“不是形单影只的单,是丹红色的丹。”
“丹公子…”顾寻低声默念这名,“真是稀有的姓氏。”
“你怎么会到这园中来的?”他坐在花架之下,气定神闲地问着眼前人,“这里平日里没有人迹,院外戒备森严,怎会让你进到了这里。”
顾寻侧着脑袋,有些奇怪,“我没见有什么戒备呀,这一路畅行无阻,别说侍卫,连个下人也没有见过。”
“一入晴粹园,便是到了青云谱的腹地,当然没有人了。”他轻声道,“你和杨家人一道来的?”
顾寻点了点头,这才恍然想起,途中曾经过三道入检,大概只因他们乃杨府中人,所以才能得以畅行。她皱起了眉头,眼前人是谁,这样高傲,连杨廷和也不放在眼中,且有势力盘踞一方——大约,是皇亲贵胄了。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衣着与易卿风格有几分相似,闲散而随意,可是却让人生出无可接近的感觉。
顾寻的眉心微微皱起,随后又平复,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对眼前人笑道,“不早了,我得走了。”
她看不清那人表情,只是见他又平躺下来,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自己的额上,挡住了眼睛,用极轻,极浅的声音说道,“不送。”
顾寻转过身,却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他一眼。
真是怪人。
这一路沿着石阶走下,比起先前上来时候不知快了多少,她脚下轻快,脑中却不断思量着方才那人的举止动作,心中疑团郁结。
再回到原先的长廊,顾寻松了口气,陆秉还没有回来,她一人独坐在长廊之中,静静地等。半山之上,在那一片开阔石地的边沿,原先的那人远远地站着,默默凝望山下长廊里静坐的顾寻。他眼中平静,直到不多时之后,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袭白衣的陆秉,从长廊的一端快步走来,手中提着什么,脚下步子轻盈愉悦。
他看见这二人欢愉地交谈,又一同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顾寻。”
他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又回到书案之前,望着那一张张待写的白纸,兀自一笑,伸手将它们扬洒在空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