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明镜堂公审仍在继续,而另一头,澹台肃珩与竺饮清被“请”进大理寺的消息已经送到了韩束手中。
这消息是韩束刚从临风堡赶回校场与徐重会合时得知的,彼时两人正要一齐前去北衙提取今日所需的证物,谁料两人刚一迈出校场大门,就收到了赵黎手下的侍卫送来的急信。
韩束快速打开信笺,细看之下,便是一惊,但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在脑中飞快地将事情斟酌了一番,还是沉住了气。
于是,他按照澹台肃珩先前的交代做好了一切准备,随后又去军器监跑了一趟,将军器监的那位司监大人一起“请”了出来,之后一干人等便一起往大理寺赶去。
而此时,大理寺中的庭审已然进入了一个新的局面,澹台肃珩的一通胡扯,听起来竟然十分合理,教人一时指不出什么破绽来。
他的说法是秦清本是他一个江湖旧友的妹妹,只因那位朋友因为某些江湖纠纷遭仇家寻仇,千里追杀,无奈之下,只好在逃命之前将这个唯一的幼妹托付于他。由于那位朋友曾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出于道义,自然不能不留,然而身为朝廷将臣,若是被卷入江湖纷争也是不好的,多番考虑之下,这才让秦清女扮男装,以他手下侍卫的身份出现,一方面是可以掩人耳目,避免引来那些寻仇的江湖人士,而另一方面,秦清虽是女子,但是自幼受兄长熏陶,身手不错,性子也有些男儿的豪气,也十分愿意为朝廷尽一分力。
虽然澹台肃珩这番话将这个“秦清”的来历说得很虚,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但这也是这个解释的巧妙之处,在座的众臣心中都很清楚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江湖上的事情在各国都是不归朝廷管的,这倒不是因为朝廷不想管,而是压根就鞭长莫及。
因此,就算堂上众人对澹台肃珩的说辞有所怀疑,也说不出什么一针见血的反驳之辞来。
堂上主审的周允舟闻他此言,不由地晕了一下,而堂右侧的国相大人则在心里鄙夷地唾骂了一句:你小子倒是比你老爹能说多了啊!事情都败露了,还这么会狡辩啊!
在这个时刻,周允舟当然不能一直晕下去,心中停不下来的小鼓一直在敲打着他,因此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理清了思绪,转头朝着堂左侧的阳修狄望了一眼,企图发挥一下他察言观色的强大本领来摸索出最恰当的态度。
然而现实很残酷,他最敬畏的皇帝并没有给他提供什么有用的指示。
阳修狄那一张俊秀的玉面容色淡淡,脸上的表情似乎一直没有改变过,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模样,那神态看起来竟不像在听审,更像在看戏,看的还是一幕平平淡淡激不起他任何兴趣的戏。
“啊……这个……”周允舟失望地将视线摆正了,望向堂下,踟蹰了一瞬,硬着头皮道,“澹台将军方才所说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据郑相查探所得,这个叫秦清的女子身份十分可疑,似乎与澹台将军方才所言出入明显,鉴于当年竺王谋逆一案也是郑相负责,此事郑相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还是请郑相先说说情况吧!”
周允舟恭谨地看向郑全,郑全朝着他微微点头,随即缓缓地站起了身来,朝着阳修狄的方向躬了一下身子,又将视线朝堂中各处环顾了一圈,最后仍将目光移回阳修狄身上,方开口道:“正如周大人所言,当年先皇将竺王一案交予老臣查办,当时臣奉命缉拿竺家满门,但那一夜,竺王妃自缢身亡,竺王在臣到达之前就已一把火焚了王府后院,据当时被羁押的府中家仆婢子所言,竺家的**念淳郡主也被那大火烧没了。当时臣已经觉得蹊跷,事后也派人去王府细查,但是并未找到幼孩骸骨,这事便一直悬在那儿……”
郑全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提起那惨烈的陈年往事,堂上有人知情,有人仅是耳闻,但众人似乎都听得很认真。
阳修狄安静的坐着,眸光浅浅地掠过堂上,不着痕迹地朝着跪在地上的清瘦身影瞥了一眼,很快便移开了。
竺饮清低着头,听着日夜切齿拊心的仇人那般淡淡然地回忆着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孽。她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胸腔里有热热的气息在不住地翻腾着,她憋闷得难受,只想狠狠地嘶吼一声,最好能把那淤积心口的怨恨之血喷出来。
然而,她只是安静地跪在原处,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将垂在身侧的双手触到了地上,轻轻地将掌心按于冰冷的黑石地面,那触肤入骨的凉意让她一瞬间觉得舒服了许多。
当然,她这样小的一个动作,堂上的人谁也不会注意,除了澹台肃珩。
自从郑全站起身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提到了竺王,澹台肃珩便一直注意着跪在身旁的女子,他眼角的余光连她的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都没有错过。
而堂前,郑全仍在继续说着:“不久前,曾有竺王府的余孽前来刺杀老臣,不过并未得手,随后臣循着蛛丝马迹得知当年的念淳郡主并没有死,而且藏身于帝都之外,臣多方查探也未能将其缉拿归案,直到近日有位不具名的知情人提供了线索,指证澹台将军身边的这位女扮男装的亲卫就是当年漏网的钦犯——念淳郡主!”
郑全说到这里,语声加重了几分,目光朝着竺饮清看去。
此时,堂中已有轻微的唏嘘之声,几位官臣都朝着堂中的两人看去,众人那看向澹台肃珩的目光大多带了惊诧之色,似乎都十分不理解这位少年得志的大将军为何要自断前程,做这等勾连钦犯之事。
几人朝着澹台肃珩望了一会儿,又都把目光转向堂前,看着堂左侧不发一言的皇帝,见他仍然没有表示,便又看向堂上的主审官。
周允舟早已将所有人的脸色都看了一遍,这会儿他刚要开口,却被澹台肃珩截住了话。
“听郑相说了这么多,肃珩倒想问问,这位不具名的知情人是何方神圣?一句莫须有的指证就能让郑相如此肯定我身边这位无辜的姑娘是朝廷钦犯吗?”
“澹台将军不必心急!”郑全转过头来,长眉一挑,额上的皱褶舒展开来,“还怕本相无凭无据冤枉了将军吗?单凭匿名人士的单薄一言,自然不能妄下论断,因此,本相得知了这一线索后又派了人多方查探,终于找到了一名重要的证人!只要当堂对质,真相自明!”
他语声一凝,转头拱手朝着阳修狄道,“皇上,老臣已命人带来了证人,现在便可宣其上堂!”
竺饮清心中一紧,眼睫跳了跳,便听见阳修狄淡淡地道:“周卿,宣吧!”
“是,陛下!”周允舟颔首应了一声,便遣了衙役去带证人。
不一瞬,衙役便带了一名老妪上了堂来。
那老妪约莫六十多岁,身形干瘪瘦弱,面色姜黄,脸上布满了皱纹,身上衣裳单薄而又破旧,一看就知道生活艰辛,似乎受了不少苦。
她跟着衙役颤颤巍巍地走到堂中来,怯怯地往周围看了看,混浊暗黄的双眼有些呆滞,透出明显的恐惧之色。
堂中众人睁大眼睛,将这位出人意料的证人仔细打量了一番,都有些惊讶。
所谓的重要证人难道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痴痴傻傻好似乞丐的老妇人?
竺饮清微微抬了眸,偷眼朝着左侧的老妪看了一眼,心头也很疑惑,但更多的是紧张。
郑全找这么个老妇人来做甚么?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毒药?
澹台肃珩也移过视线看着那老妇,眸色有细微的变化。
“证人曹氏,皇上和诸位大人在此,还不快快跪下!”郑全冷声朝着那老妇道了一句。
那老妇一个颤抖,两腿一屈,“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喑哑的声音发着颤:“叩见皇……皇上……”
周允舟看向郑全,一脸吃惊:“郑相,这是……证人?”
“周大人,这就是重要的证人,她是本相从北山皇陵找到的,秦清究竟是不是念淳郡主,她最清楚,因为她就是当年昭德王府的奶娘!”
郑全的最后半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堂中众人皆是一惊,就连一直面不改色的阳修狄也微微抬了眉,凝着目光看向跪在堂中的老妇人。澹台肃珩也不知不觉地绷紧了薄唇。
当然,最为震惊的自然是竺饮清,一直努力保持镇定的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顾不得再去担心会不会加重旁人的疑心,双眸怔怔望向前方两尺外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背影。
奶娘?那是她的奶娘吗?
似乎方才听郑全喊她“曹氏”?
幼时照顾她的那位嬷嬷是姓曹吗?
竺饮清记不清了,她呆呆地捏紧了指尖,只觉得心跳得极快。(未完待续)